中国艺术史课程映中急就。写罢,片未完。
此片作为王朔年(1988)的组成部分,侧写八十年代晚期(1986-1989)的文化意识。某种意义上,王朔作品是“躲避崇高”运动的先声,这一运动由王蒙等几人借由92“人文精神论战”推向高潮,在后启蒙(“启蒙后”许纪霖语)时代为“市场社会及其人格表现”铺开一条血路。而王朔的写作实践和影视改编,早于这一文化事件(1986后蔚为大观)并预表了该运动所追逐的最高文字形式。也许难以断言,王朔在新启蒙至顶峰而断折之前就发现了其承诺的虚伪性和内在问题,但至少可以说明:作为一个久经运动考验的北京土著和一个文化从事者,王朔对于一切“大规模社会预报”(波普语)都抱有充分不信任,并警惕于文化决定论(文化rev)所导致的普遍政治高热。

就像片中雷汉一样,他是谈文化、撩妹撩骚的小混混——舞文弄墨,逛个舞厅还是可以的,仅限于此。真要干那些心狠手黑的,一本万利的“大活儿”,是玩儿不过真正意义上的混混——大混混的。他们有家伙事儿,是真敢干人的。最终落得被卸了一只腿,了此残生。

八十年代晚期情况正如此,大地在波动,文化—政治的链式反应一触即发,人心浮躁,天真者似乎认为文化的“积淀”是能历史地换来政治革新的…更致命的是,有一部分人甚至认为,改革开放后的十多年积淀,已经足够在当下催生出一种新方案,并且完备替代整个现有系统…也许是某种制度狂热在背后支撑,他们从未深究,这种砍头换头的方法,究竟能不能保证身子不抽搐、胳膊腿不缺血…事实上,文化政治——从文化批判,到政治实践,这一过程并非自明,相反,它甚至在操作上都不具备天然的逻辑联系。

青春年少就经历过CR的新启蒙知识分子们,听惯了文化-革-命的名号,见惯了文化批判到政治打击的一以贯之,投入着领袖一挥手,人民上大街的红潮风暴,自然产生一种掌握文化领导权就顺理成章掌握政治领导权的弥赛亚幻觉,并将之内在化为自身义不容辞的生存责任。殊不知,十年改革-启蒙淘尽,不过是把知识分子和学生们锻炼成了小混混——可以站在文化高地上策论古今,指点江山,甚至置身事内,小小旋转门一下;而真正的秩序,从来不是小混混们的这些把戏订立的,它需要暴力和电钻(此片中大混混们正是一钻头干废了小混混,对了,大混混还是陆树铭演的)小混混可以对女孩们保持绝对吸引力,但这并是不小混混们获得政治经济地位的充要条件。只不过是击倒他们的幻觉来源。

小混混雷汉最终被大混混陆树铭们废了大腿。王朔在大洪水到来前就引述一个简单真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作为大院子弟,不在八十年代,而在六十年代,就领悟了这个酸涩的道理。不论革命还是改革,都要文化来推开,一旦目的达成,就要推开那些推开的人。片子一年后,启蒙集团果然还了个大的,惨状非常…

还有一处有趣:进入商品经济时代,革命的、前30年的女性审美似乎仍然统治银幕,刘晓庆、巩俐,以及此片中的谭晓燕、刘丽君,并没有脱离工人体育场前雕塑女郎的形象范畴。健壮蓬勃,身材饱满,宽阔的前额和下颚,泛红的面颊——冬妮娅们的捏脸程序。

而革命的男性审美却完全被颠覆:朱时茂还有点红专风味,周里京、郭凯敏、唐国强和本片中的雷汉则完全走在了长毛奶油小生的路数上…反抗,彷徨。片中涉及价格闯关、影射关倒,都是饶有趣味的。黄建新在起步阶段至少还是新启蒙阵营的同路人,一年之后,这个临时共同体轰然瓦解,其中一些同流者,投向了市场与官方的怀抱。而这一奔腾年代的好男好女们,终究成了需要被考古的历史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