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奥斯卡颁奖礼上最刺耳的掌声属于肖恩· 贝克——这位曾用iPhone拍摄性工作者的导演,凭借《阿诺拉》横扫五项大奖。当聚光灯打在他褶皱的西装上时,全球影迷分裂成两派:有人高呼“现实主义复兴”,有人冷笑“奥斯卡已死”。
《阿诺拉》在豆瓣仅获6.7分,与金棕榈、奥斯卡的双重加冕形成荒诞对照。近年来奥斯卡声望跌落,从艺术圣殿渐渐成为社会实验室,每年开奖,大家的目光已经从电影本身,转向窥探——今年又是哪门子的政治正确?
导演肖恩·贝克既没有迎合传统的浪漫叙事,也未陷入简单的暴力猎奇,他造了一面冷峻的现实镜子,映照出后疫情时代阶层固化与理想幻灭的残酷真相。
这是一场对美国小清新劈头盖脸的嘲讽,导演肖恩·贝克擅长让做梦的人心碎。故事里灰姑娘式婚姻的绝对不可能,整部电影不展示深刻,没有余韵,来去匆匆,反而是真正属于这个当下的现实主义。
01布鲁克林没有童话
《阿诺拉》是一个“反灰姑娘”的故事。
凝视着布鲁克林红灯区阴暗的角落,肖恩·贝克的镜头开场扫过一排风俗女抖动着丰裕裸露的肉身,镜头停留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她坐在客人身上,头发往上甩动时,镜头伴随着动作移动到她的脸庞,《阿诺拉》作为电影名慢慢浮出在银幕中央。
阿诺拉打扮性感,逢人便介绍“我是阿尼”,在一头直发上编入闪亮的金丝,蝴蝶美甲与大腿纹身是她的武器与囚笼。她走在红色灯光的酒吧中物色客人,一旦成交,她便把客人带入私人房间。
比起大名阿诺拉,她更喜欢别人称她为阿尼,工作之余她会和同事在街头吐槽奇怪的客人,嘲笑他们的道貌岸然。
正常的夜场工作随着经理进来找一个会说俄语的女孩而打断——阿尼和俄罗斯寡头之子伊万的相遇开始了。他将她带入她的豪宅,给她开一万美金的价格,买下她一周的陪伴,这个情节,会让人想起梦幻的霸总电影《风月俏佳人》。
然而不同的是,在《阿诺拉》里,如果观众开始期待富二代幡然有了真心,风俗女变成公主永远得到真爱的浪漫故事,那么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阿尼与伊万身边的人类机器有更多共同点:来为他吸尘地毯、整理床铺、收拾派对后乱糟糟的清洁工,以及拉斯维加斯酒店的无奈的领班经理,经理必须赶走住在伊万最后一刻决定要住的房间里的客人。阿尼可能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边,她尽量不去看其他工人,但很明显,其他人并不这么看她。
作为一名性工作者,阿诺拉没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爱情对于她来说更像是改变命运的工具,一种生存手段,她毫不掩饰地要求她提供的服务应得的报酬,讨价还价,却也不免在伊万这个纨绔子弟草率地求婚时,流露出天真。
爱情?那是穷人的致幻剂。
伊万为了逃离回俄罗斯继承家业的命运,叛逆地和阿尼结了婚。两人的关系在阿尼父亲手下出现、伊万不负责任地失踪戛然而止。被胁迫离婚的阿尼几乎面对了最真实的自我:一个脆弱的工薪阶层女性,意识到自己的现实,但不断为生存而奋斗。
当伊万家族的保镖轻蔑道“你不配拥有钻戒”时,观众听见阶级壁垒轰然闭合的声响——这让人想起《寄生虫》中穷人家儿子蜷缩在富人家桌下的瞬间,只不过《阿诺拉》更残忍:它连幻灭的悲壮都不屑赋予。
伊万也不绅士,他高傲妄为,对大多数人不屑一顾,显然他丝毫没有爱的能力。伊万的任性里饱含着残忍,开心的时候可以对女人一掷千金,而面对母亲的责难,他对这段儿戏的婚姻可以毫无所谓地开脱成“我不过是和一个妓女玩了一周”。
隔着飞机的包厢,阿尼被这句话彻底刺痛,她迅速洗清幻想,落寞地回归现实。阿尼的心碎不是为爱情,而是突然看清自己不过是富人游戏里的可替换零件。面对现实,导演有一种反诗性的,实事求是的态度。让观众通过阿尼的视角直观地感受到阶层的真相是如此令人绝望,没有救赎。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这是一部关于剥削和劳动的电影。
02富人对穷人的暴力
伊万家族的暴力从不挥舞拳头。伊万母亲在私人飞机下面对阿尼天真的威胁时,冷笑不屑的姿态,比耳光更羞辱;保镖按住阿尼肩膀的力道,精确控制在法律允许的临界点,富人甚至无需亲自施暴,只需设定好规则,穷人就会在生存焦虑中自我规训。这种文明的暴力让人脊背发凉,它使下位者无处申冤。
在伊万家庭成员对阿尼的残忍中,我们能看见一种熟悉的暴力——富人对穷人的熟视无睹。这种残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黛西和她丈夫对盖茨比的那种残忍。
这种暴力在电影灯红酒绿的第一幕结束后,始终笼罩着《阿诺拉》。导演从未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所有底层的人最终都对有权有势的人毫无用处。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途,可以随意被抛弃。
观众最容易共情的角色还是三个打工人保镖,他们带着拆婚的目的,围着少爷伊万无可奈何地团团转,扮演着既压迫他人又被压迫的双重角色,他们与阿尼互相抱怨嫌弃,又在寻找伊万的旅途中达成共识。
其中伊戈尔与阿尼同属俄裔移民,他的沉默和偶尔流露的关怀,在女主人羞辱阿尼时暗暗不忍地注视,给她递上水喝围巾,暗示了底层间的隐性互助。
富人对于围着他们服务的工人的不屑一顾,向对待一只蚂蚁那样俯视着他们,底层如阿尼,浑身解数,却在自己的阶层里无法动弹。
就像盖茨比多么努力伪装成“old money”也永远得不到黛西那样,阿尼用尽全身力气释放魅力,试图留住富二代伊万,然而,他们的努力最终被上层阶级的虚伪与权力碾压粉碎。阿尼疯狂找回伊万,像喊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样无助,与黛西丈夫汤姆对盖茨比的蔑视如出一辙,阶级壁垒是如此冰冷不可逾越。
伊万将阿尼视为逃脱父母猫鼠游戏的玩物,盖茨比被黛西利用为对抗丈夫的工具。盖茨比最后豪宅被清空,绿光熄灭;阿诺拉到头来钻戒被没收,婚姻沦为笑柄。这些符号的消解象征了底层对上层社会的依附终将失败,爱情在权力与资本的操控下,沦为一场交易。
跨越阶层的爱情故事显然在这个时代已然消亡。
亲吻在风俗业是禁忌,因为吻意味着“把灵魂也卖了”。在《风月俏佳人》中,Vivian从一开始的只卖肉身,到认真亲吻,暗示着她和男主的关系从交易质变为爱情。
在片尾的最后五分钟,当阿尼熟练地坐在保镖伊戈尔身上,试图用身体偿还善意,伊戈尔并不享受,全片最刺痛的时刻,是保镖伊戈尔试图亲吻阿尼的瞬间,阿尼崩溃了,本能地反抗,当她习惯于被一种方式注视,然后突然体验到真正被看见,没有人知道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电影里唯一人物有情感流动的时刻,与其说这属于爱情,不如说这是底层在被权贵剥削之后无声的团结,情感只会在同一个阶层的人之间流动,许多无形的墙挡住了对平等和机会的幻想。
03贫困者书写贫困的胜利
在全世界,创作人只要前头挂上“独立”二字,在成名之前,无异于与贫穷会划上等号。而被称为独立导演的人,似乎也总是喜欢将镜头对准边缘群体。
拍《外卖》时,肖恩·贝克让华裔移民用方言骂出“美国梦就是个屁”;拍《橘色》时,他用手机镜头把洛杉矶贫民窟拍成赛博朋克地狱。
小时候,肖恩·贝克家的楼下有一家华人餐厅,中国人起早贪黑制作外卖,支付昂贵的移民罚款,肖恩·贝克很早就关注到了纽约的华人群体,他跑到唐人街,找了一群非专业演员,用3000多美元就拍完了《外卖》这部全中文的电影。
曾经为节省成本,在2015年上映的电影《橘色》中,肖恩·贝克用三部iPhone 5s拍摄洛杉矶跨性别性工作者的生活,以低像素画面传递真实质感。电影拍完后,他把手机卖了来支付房租。
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是肖恩·贝克汲取养分的沃土,它将镜头摇向边缘人,如果我们还记得那部《偷自行车的人》最后五分钟,父子俩艰难地寻车化为徒劳,垂头丧气地走入人群那幕,便会懂《阿诺拉》结尾精彩五分钟震撼人心的根源在何处。
《阿诺拉》的第三幕回归现实主义,没有反转,没有教科书式的说教,当伊万家族介入后,婚姻迅速瓦解,阿诺拉被剥夺财产和尊严,没有大团圆,结尾而是现实的延续,静静地展现阶级固化的不可逾越性,与新现实主义对底层无力感的刻画如出一辙。
新现实主义强调真实性,饰演阿尼的女演员米奇· 麦迪森也投入夜场进行了一年的角色进入研究。《阿诺拉》好的地方在于它简洁,而坏的地方也同样如此。电影不给人物弧光,把两个主角呈现得肤浅平庸,故事走线残忍赤裸,反小清新反诗意,没有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切断观众任何情感投射的机会。
美化或猎奇,都是一种对边缘群体的不尊重。《阿诺拉》不控诉,只展示,而展示本身就是最暴烈的批判。
生活永远比电影精彩。在电影里,《阿诺拉》没有超越现实,而在电影外,导演肖恩·贝克赢得了大满贯的胜利,这场胜利不仅是电影界的“灰姑娘故事”,更是一场关于贫困、坚持与艺术真实的寓言——一个常年挣扎于资金短缺的导演,用镜头记录边缘群体的贫困与挣扎,最终在好莱坞的镁光灯下逆袭。
奥斯卡争议本质是对电影评价标准的哲学论争,是艺术性还是社会性,是大众性还是精英性。我们可以看见创造力枯竭的好莱坞正慢慢对现实主义题材倾斜的趋势,如《寄生虫》的崛起一样,《阿诺拉》为独立电影人开辟了新的可能性。
纵使批评者认为《阿诺拉》“狗血”、“剥削女性”,获奖得益于奥斯卡“小年”竞争疲软,对于贫穷多年的导演肖恩·贝克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超越电影的梦幻时刻,这时我会想起张曼玉那句获奖感言:“反正奖在我手上,你怎么说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