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重看岩井俊二的《情书》,才发现女藤井树(*以下简称女树),是整部电影埋藏得更深的、细腻动人的情感主线。她的压抑,她在回忆中的觉醒,是很多人在青春里,经历过,却说不出口的故事。
电影以一场葬礼作为开头,两年前,女主渡边博子(*以下简称博子)的未婚夫,藤井树(男)(*以下简称男树),和队友登山途中,不幸遇难逝世。
电影里,两位女性有着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的容貌,都是由中山美穗饰演的。一个在神户(*日本本州岛的西南部,港口城市,相对来说,现代化程度更高),一个在小樽(*北海道的一个沿海小城),形成一种空间上的对比,也是岩井俊二构建的“情感地图”。
*神户与小樽的直线距离(约1000公里)占日本南北总长度的三分之一左右。

顺带一提,中山美穗,称得上是日本演艺界“阿姐级人物”,外表温柔,内里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女性,演戏、唱歌、拍广告,样样出众。

2024年12月6日,中山美穗在东京涩谷区的家中,入浴意外溺水,不幸逝世。
2025年4月22日下午,岩井俊二参加了中山美穗的告别仪式,他在社交平台分享说:“我参加了中山美穗女士的告别仪式,并有幸朗读了悼词。但这并不是终点,我们的旅程一定还会一直延续下去,乘着那艘名为《情书》的船。”
再回到《情书》,通过空间的隔离与连接,电影探讨了记忆如何跨越生死、时间,如何重塑情感,完整自我。也就是说,《情书》(1995首映)不仅是一部青春爱情片,它是埋藏得更深的,隐秘而温柔的精神追问。
影片首幕,博子屏住呼吸,这是她在试图体验,还未忘怀的、去往天国的男树的“状态”。和影片海报呼应,透露出隐约的「绝望」情绪,博子望向天空,似乎在想象着男树去了天国后的生活。

《情书》的唯美摄影,出自于日本电影史上极具影响力的摄影师,筱田升。导演岩井俊二曾称两人为“梦幻组合”,比如《情书》里的逆光、雪景与图书馆场景,就是他们共同塑造的“回忆滤镜”般的视觉语言,后来成为日式纯爱片的典范。筱田升在摄影创作上的严格与创新精神,也深刻影响了岩井的创作方向。

葬礼结束后,男树父亲搀扶着男树母亲(*以下简称伯母)上车。男树父亲是由日本当代极具影响力的音乐家、作曲家和演员铃木庆一扮演的,他是北野武、今敏等名导的御用配乐师。

上车后,伯母嘲讽地说着,那群男人“就只是想喝酒而已”,男树父亲只是不想显得高兴,因为会不好意思,所以就装作很忙。
博子问到,“藤井太太,您不是头痛吗?”
伯母回,自己只是装作头痛,但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这其实和父亲的“说忙”,形成互文,都是对自身伪装的合理化。
博子回复道:“看来大家都各怀鬼胎啊。”
寥寥几句,一下就立住了两个点,一是博子外在性格温柔,内里非常敏锐,一下就能察觉到伯母的伪装;二是描述了两代人对逝者已逝的不同处理方式,表面上看,上一辈对男树的逝去已释然,你可以说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已经将「逝者已逝」看淡了;但也可以说,他们其实不太懂得如何面对死亡,父亲将哀悼转化为群体行为,母亲给自己戴上“快乐面具”,只是用不同方式来掩盖悲伤;年轻的博子,沉浸在悲伤中,但忧郁底色下,藏的是坚韧,最后,她才是卸下屏障直面真相的那个人。
伯母给博子看男树中学时期的照片,博子悄悄抄下了藤井树当时的地址,其实她抄错了,抄成了女树的地址。如果我们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个「藤井树」旁边都是女生的名字。

原来当时男树班上还有一名叫藤树井的女生(*以下简称女树)。
博子给在天国的男树写了一封信。当然,被女树收到了。
女树与博子的性格,截然不同。更活泼,防御性更强。
第一封博子寄去的信的内容为:“亲爱的藤井树,你好吗?我很好。”-渡边博子
她们的相遇靠的就是这封误打误撞的信。这并非一个巧合的设定,而是一种深刻的镜像构造。
拉康的“镜像理论”提出,人类的自我认知源于对“镜像”的误认。“镜像”是个体意识构建的第一步,婴儿在6-18个月期间会经历一个重要的心理发展阶段,即“镜像阶段”。当ta在镜中第一次认出自己,会将“镜像”当作真实自我,而这个误认,构成了“主体”的建立。

也就是说,“镜像”是个体意识构建的第一步,个体通过外部对象来确认自己是谁。
收到莫名信的女树,恶作剧式地回信了,这么一来一往,揭开了以男树为连结的两位女性,在各自的旅程中完成对爱与生命的领悟。
博子在收到回信后,在喜欢她的秋叶的劝导下,决定前往小樽寻找“藤井树”,以解开释怀不了未婚夫的心结。
她们在小樽的马路上擦肩而过的这场戏,其实只有博子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树,这一场“单向凝视”,是影片中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两个女人,一段错位的爱情,一次关于记忆、身份与告别的双向旅程。

男树与女树之间的情感,也是对“镜像效应”的更具美感的具象表达。
女树的“镜像”是男树:男树一直在“看”她、画她、保存她的图像,并通过图书馆、课桌、借书卡等符号意象,建构起一个温柔而理想化的“她”。但反过来,她是否也在以某种方式通过“他”来认识自我?
答案是肯定的。她后来选择成为图书馆职员,正是无意识对少年时期那段注视与认可的回忆的延续。精神分析认为,职业选择、生活路径往往受未完成欲望的驱动。而图书馆,这个曾与男树共同工作的地点,就是女树情感自我的“原点”。
她的成长,是一次潜意识自我疗愈的旅程,是一次迟来的青春觉醒。
被动沉睡的意识

如今的女树,给人有些疏离感。每当博子请求她回忆一下自己眼中的男树,她的回忆就逐渐勾连出一个她自己从未认真端详的影子。
在片中她不断写信,是整部电影结构的关键推动力。这些信件既是博子追问的回应,更是女树对自己过往的内省。每一次写信,她都在整理碎片化的记忆,而每一段记忆的还原,都带出她心中一块逐渐剥落的情感冰层。
精神分析认为,潜意识是一个人真实情感的隐秘载体,它通常通过梦境、重复行为或象征性动作显现。在女树的故事中,最典型的,是她关于图书馆、车棚和运动会的回忆:这些事件本可如尘封旧事被遗忘,但她清晰地记住了每一个细节,甚至画面感极强。这说明男树早已在她内心留下烙印,只是她始终未敢承认,或未学会如何面对那份悸动。
她对男树的喜欢一直被理性压制住了,甚至自己也没有察觉到,隐匿在潜意识中。
当老师在课堂里叫藤井树的名字,他俩同时答“到”,而被同学们哄笑时,女树的回忆是说,因为同名同性给自己惹来了很多麻烦;
后来,当有同学说,藤井树爱藤井树时,女树趴在桌上哭泣,男树出于维护她自尊,英雄救美,和那个男同学打起来后,女树的心境已然发生变化,他们后来一起出现的画面,女树少了很多之前的别扭感;
男树在图书馆的这一幕,显然也触动了她的心房,但她从不去细想,甚至会去压制这种好感;
就像她拿着单反,下意识拍受了伤的男树时,手上不停按着快门,被身旁的女同学问起时,嘴上却是立马否认+转移话题;
这些都是非常明显的理性压制情感的表现。
在医院这场戏,导演用视听语言更直观为我们呈现她的潜意识,潜意识是已被遗忘的记忆,但在我们回忆的过程中,曾经被遗忘的记忆可能会被召回。
女树感冒了一直不敢去看医生,既有「人对死亡天生畏惧」的心理暗示,更是她恐惧去到医院会将与父亲的死亡记忆牵连起来,直到妈妈强行将她丢在医院门口,她坐在医院走廊上,在梦境中,看到父亲被抢救时的情景,导演在这里用了希区柯克变焦(Dolly Zoom)这一拍摄手法。
*希区柯克变焦(又称滑动变焦或推轨变焦)是一种通过同步改变摄像机移动方向和镜头焦距来实现的技法,其核心特点是主体在画面中大小保持不变,而背景的透视关系剧烈变化。
这种技法最初由希区柯克在《迷魂记》(1958)中用于表现主角的恐高眩晕感,后成为电影中表现心理扭曲、紧张或超现实氛围的标志性手段。

法国意识流作家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在影片中出现了四次,女树在图书馆填写借书卡是第一次,她心动地注视着,白窗帘下,似有若无的男树;
第二次,是男树来还书。此时她还不知道,这本书藏着他爱她的隐秘画像;
第三次,是男树转学走了,女树来到图书馆,翻看这本书,寄托她自己都“不知晓”的思念;
第四次,也就是影片最后,她看到了那张画像,也等于在回忆中找回失落的爱。
她终于知道,原来,我曾被这样地、安静地、深深地爱过,但她却从未看见。

死亡也是“物哀”的重要元素。影片并没有刻意展现男树的死亡细节,反而是通过记忆的断裂与信件的重构,让死亡成为了连接回忆与现实的桥梁。死亡不再是终点,而成为爱的线索、记忆的入口。
男女树之间,是非常典型的“东方式暗恋”——羞于表达、沉默到近乎虚无,却细腻到几乎窒息。
如果把《情书》放在西方语境中解读,它可能被批评为节奏缓慢、情感克制、不够“爽”。但在高语境文化的东方,这种“含蓄内敛”恰恰击中了最深层的文化情感共鸣。
*高低语境文化这一概念最早是由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T·霍尔(Edward·T·Hall)提出的,其目的是为了根据高低语境的差异来说明世界文化的多样性。
高语境文化主要依靠语境来传递信息,低语境文化在交流中注重语言表达的逻辑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