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開心麻花的沈騰、馬麗主演,闫非、彭大魔執導的《抓娃娃》上映一周,票房與排片皆已一騎絕塵(5天票房破13億),被認為是暑期檔“救市之作”。

不同于《夏洛特煩惱》《西虹市首富》《獨行月球》等觀衆熟悉的開心麻花作品,《抓娃娃》并不是一部架空設置的逆襲爽片。影片雖然仍延續了開心麻花善用身份錯位等反差制造笑料、包袱的套路,但觀衆的觀影體驗很難停留在“笑就完了”的層面。許多人直言這是一部“教育恐怖片”。

《抓娃娃》講述了一個反向“雞娃”的故事,富豪父母“裝窮”,通過極端精密的操控,踐行“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教育理念,希望複刻自己的成功之路,把孩子培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不少評論将《抓娃娃》與《楚門的世界》比較,但前者隻有對孩子人生的操控,卻無法在謊言被揭穿時更進一步,質疑、批判隻能點到為止。當兒子馬繼業真實的臉和監控室牆上的海報圖像重疊,他的委屈、憤怒全部爆發,父親沈騰隻能跟在後面幹澀的笑、尴尬地追、強詞奪理地辯駁。但喜劇無法承受這些情緒,不能展現父子反目。這種“不能”恰恰映射出真實的東亞人生:兒女怎麼忍心真的責怪“為你好”的父母呢?帶着那點兒童年陰影走自己的路,回家吃飯,還是整整齊齊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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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抓娃娃》劇照。

在這個被搭建的苦難世界中,馬繼業父母兼具兩重身份。作為不甚盡責的演員,他們一邊緊盯來探望的外公外婆,謹防二老暴露巨富身份,悄悄給孩子塞錢,一邊“偷感很足”地假裝外出打工,實則坐上豪車,前往别墅繼續短暫的奢靡,再苦不能苦自己;作為上帝視角的觀衆,他們既能随手取閱兒子的私密日記,從中反推其一舉一動的蛛絲馬迹,又能沒有困難也要創造困難,不時給兒子布置道德考驗,再透過監視器檢閱他的反應,以此審視教育成效。

如何忍心?恰恰是以愛之名。最典型的一場戲,是馬繼業辜負了父親的信任,用全家人的積蓄買了平闆電腦,本想試用7天就還回去,卻被父親設計,導緻無法退貨,隻好撿瓶子攢錢,為自己闖的禍買單。

父親引導他去足球場,斥資包場讓兒子在空塑料瓶的海洋做一場發财的美夢,全家人拿着瓶子你追我趕。但這般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背後仍是培養兒子企業家思維的“良苦用心”,皆是幻影,讓人不寒而栗。真實世界裡的清潔工看見這一家,說出了大實話:“沒點兒家底,連瓶子都撿不着。”

對兒子因撿瓶子被同學看不起甚至霸淩,母親春蘭不是沒有過反抗,但發洩一通之後,在丈夫獻上的愛馬仕手袋面前,又能屈能伸地選擇緘口不提。在“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的信息差中,笑料百出之餘,也讓人對被蒙在鼓裡又滿眼清澈、“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小小繼業,感到被玩弄的憋屈。

社會學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以“差序格局”形容社會關系結構,指家家戶戶以自己的地位為中心劃出一個圈,這個圈子的大小依中心勢力的厚薄而定,“好像把一塊石頭丢在水面所發生的的一圈圈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的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

在“西虹市宇宙”中,馬成鋼以其無敵首富地位,即背後的财力與權力,将這個圈子推得無遠弗屆。馬繼業如此一天天長大,直至青春期,他(史彭元 飾)就算心中起疑,都難以歸因,隻能在政治公開課上,老師講到“物質決定意識”時,情緒爆發地追問,是否存在外星人或神秘力量,暗中操控命運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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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抓娃娃》劇照。

除了學習,一律免談。當扮演卧床十年的奶奶的李老師被繼業看到打籃球,不慎穿幫,隻能被迫“下線”。葬禮上,隻有繼業在真正悲傷,其他人都僅僅心系如何把戲演好掩蓋真相,對他的聲聲悲泣置若罔聞。退一步說,就連繼業哀恸的來源,那些從小到大與奶奶有關的記憶,也都是被事先設置的、滿口孝道的苦情洗腦。而作為這一切的助纣為虐者,反倒是這位“首席教育官”李老師最先真情流露,難以自控地“詐屍”回應假孫子的呼喊,親生父母則一派漠然,手忙腳亂地隻想把李老師推走,以免二次穿幫。

畢竟,在兩位叱咤商界的成功人士眼中,“抓娃娃”重心早不在後二字,而在于“抓”。抓的是接棒人計劃的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也是各位專家所分析的,繼業的身體與心理數據、言談舉止與微表情。各項指标再以分數為量化,所以模拟考期間,父母一次次如賭徒般忐忑又貪婪地揭曉試卷,對着節節攀升的成績欣喜若狂。

說到底,兒子不過是這套标準化流水線的終端成品,就連他身上最引以為傲的懂事、孝順以及對“知識改變命運”的堅信,也是被精心篩選後耳濡目染的品格,隻需臨門一腳考上清北,就可證明馬成鋼當初的決策正确,為這些年來的自我感動一錘定音。

直至馬繼業借高考提前離場,以一張白卷對父親實現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回擊,電影前一個多小時的荒誕與奇幻終于接上了地氣。真相大白,信任破産,在燈火通明、專家雲集的地下室,他沉痛而冷靜地質問父母,“牆上沒有你們的照片,你們是哪兩位老師?”

更殘酷的是,馬成鋼到最後一刻都未曾低頭,“你以為你被操控,你不也在操控我們的人生?你個幸運兒你還委屈上了”,他言之鑿鑿地以長篇說教痛陳自己為教育兒子所受的苦。如此典型的東亞式家長,認錯難于上青天,看着兒子遠走的背影,拾起父愛的臉孔重新問上一句“晚上還回來吃飯嗎?”已是最大讓步。就像藉此,往事種種都可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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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抓娃娃》劇照。

他的登場,沒有手持“要奪回屬于我的一切”逆襲劇本,相反,他發自内心愛着同父異母、又明顯極被偏愛的弟弟。他千方百計把撿瓶子的繼業騙去酒店,隻為編個借口給弟弟洗個澡、塞點錢;弟弟高考之際玩失蹤,哪怕親生父親都懷疑他是綁架的幕後元兇,隻有繼母維護他說“大俊做不出這事兒”,他仍在事後毫無芥蒂,高高興興地舉着“永不放氣(棄)”手幅,在運動場邊替弟弟呐喊加油;甚至看似黑化後,他咬牙切齒的目标“登頂”,也不是掃除障礙繼承家業,而是苦苦健身,默默貫徹父親的那句“想鍛煉就去健身房”,字面意義地登上珠穆朗瑪峰之頂。

滑稽嗎?也不盡然。如果說馬繼業以高考交白卷做出的反擊,是“被偏愛的永遠有有恃無恐”,反觀馬大俊,則親手扼殺了那份“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從一開始就深知自己不是被衆人托舉的那個孩子,他不是沒有努力過。而在反複不獲父親信任後,在父親的保安為了給繼業圓謊将他按倒在地後,他也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他在登上珠峰的一刻盡情高喊,“老馬,我不需要你瞧得起我了”——馬成鋼囑咐大俊人前不要叫他爸爸,“老馬”的稱呼在人後也習慣成自然。對父愛的期盼,終究轉化為“君子求諸己”的自洽,扶不起的阿鬥還是跌跌撞撞地長成了讓自己滿意的大人。能不在意他人眼光地愛己愛人,沒有怨怼,不可謂不易。

個中需要多少艱辛的自我調節呢?《抓娃娃》未曾展開。這倒是想起今年的港産片《年少日記》,同樣是學渣哥哥與學霸弟弟,在暴君父親的兩極對待下,小學未畢業的哥哥考試後堕樓身亡,為這個富庶之家蒙上永難抹去的陰影。然而,一死固易,獨活更難。相較于始終肩負家族使命的馬繼業,從來不被過問的敗家子馬大俊,他沒心沒肺的笑容所掩飾的,也許才是真正荊棘叢生、不足為外人道的東亞式成長路。

本文系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一把青;編輯:荷花;校對:穆祥桐。封面題圖素材為電影《抓娃娃》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