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雲暮雨》蠻可惜的。

截止到老秦、常娟倆人山頂看日出,各訴往事時都還不錯。到了圍繞要不要孩子爆發沖突、大打出手的一刻,劇作開始崩壞。從常娟跳河、變成植物人的部分起,影片跌破及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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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雲暮雨》,2024

也就是說,以二人的情感關系而論,你追我逃-逐漸靠近-相互取暖這部分拍的不錯;雙方黑暗面的暴露和對彼此真愛的喚起這更為重要的部分拍的反而不好——

這是情感推進過程中的節奏失衡導緻的:上場戲才是揭露二人關系“原來如此”、撕破面具的暴力戲碼,下場戲立刻轉為醫院裡一個回心轉意、一個感激涕零的動人畫面,太快了。

至于跳河後的相濡以沫、向陽而生,又因煽情而慢了下來,這讓收尾變得異常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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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嫌棄影片的結局“假”,而是張國立自己都沒意識到:從植物人登場這一他最看重、最寄望于打動觀衆的淚點開始,整部電影的氣質、類型、乃至主題都為之一變。

前三分之二部分,勉強可稱為現實主義題材電影(若嫌這個詞誇大了的話,至少是部反映邊緣人生活的現實人物片吧),可到了老夫少妻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橋段,直接改純愛片了。

一部電影的整體風格和題材割裂至此,無論如何給不了高分,單獨誇再多表演或細節都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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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立沒把這個片子的核心表達想清楚。

或許有人不同意:這片講的是“朝雲暮雨”、命運無常啊!

我告訴你,這都是虛的。什麼“生活虐我千百遍、陽光總在風雨後”不就是最土最俗的老生常談麼?你拍“命運”,你把這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命運拍清楚沒有?他們究竟何以走到這一步?

真正的答案是:我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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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執”:影片的人物問題

這個“執”不是海報上的“他求子、她求财”、“他求生不得、她求死不能”,這都是語言的噱頭和表面的東西。

歸根結底,老秦和常娟産生“我執”的根源是一樣的:因沉重的負疚感而生的忏悔心。也就是說,兩個人殊途同歸,其實真是一路人。

老秦是對父母忏悔。他兩度入獄使家裡土地被征遷時無人料理,結果父母的墳頭被推平,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這是他心頭邁不過的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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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父母的巨大虧欠——父母曾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結婚生子的渴望:這是老秦“執念”的生成線索。

常娟是向死者忏悔。年幼的她被複仇之心蒙蔽了雙眼,誤殺了别人,這是她心裡邁不過的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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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民事賠償尚未還清——必須搞到18萬4400——然後自殺,一命抵一命,反正世上已無牽無挂:這是常娟“執念”的生成線索。

可惜,如此偏執的兩個人,他們的執念卻是完全相反的:老秦想用錢買一段婚姻,說白了是買一個父母和自己“生命的延續”;而這恰恰是常娟最害怕的,她要做的,是“生命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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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常娟才會對老秦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配要孩子麼?

兩個人的“我執”如何碰撞釀成悲劇,本該是《朝雲暮雨》最該放大、最見深刻的點。

因它具備相當的普适性,隻不過具體到片中的例子略顯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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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段兩性關系最終走向無可挽回的覆滅,幾乎都可用“我執”的沖突來概括。

也就是你最想要的和他(她)最想要的不一緻乃至截然相反,但你們每個人都不願放棄自己想要的。這裡面但凡有一方退讓、妥協、犧牲,一段感情都不會走向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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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立雖将老秦的“我執”和常娟的“我執”大緻描述出來了,但共情的對象和花費的筆墨顯然更傾向于老秦,這也是叙事結構決定的:影片一開始我們就看到老秦對亡父母的歉疚,繼而對這個人生出更多同情,可直到影片結束,我們才看清常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就使悲劇發生了“傾斜”從而削弱了它的力量。書寫婚姻悲劇,展現雙方“痼疾”的時間和力度必須是對等的,這才能達成“勢均力敵、兩敗俱傷”的傷情效果和戲劇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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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我執”的交代上厚此薄彼,“我執”還在老秦身上半途而廢。說回醫院那場戲:當老秦把卡和身份證還給常娟并對她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這些都是你的”時,你是不是覺得有點突兀?

——首先是對老秦心理轉變的刻畫不夠,如果要讓他說這句台詞,就得在之前表現出他對常娟壓抑隐忍的愛,可張國立剛才呈現完老秦氣急敗壞,視常娟為生育工具、欲霸王硬上弓的家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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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當老秦下定決心不要孩子時,這個角色的整個人設就變了:他不再“執”了,那按先前梳理的老秦的心理邏輯:結婚還有什麼必要呢?

——所以我才說:它後頭變純愛片了嘛。

常娟的“我執”雖然貫徹到底,但嚴格說來,也有些難自圓其說。

常娟之所以一心求死,一為贖罪,二是缺愛,就像她說的:“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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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常娟看到老秦救了自己并放棄要自己生孩子時被感動了,那一刻,她終于确信眼前這個老男人是愛自己的,而她也對老秦從純粹的利用轉向了愛。

所以最後,她會穿着婚紗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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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其實有點違背人之常情:既已确定了愛的存在、内心也産生了愛,這份愛居然都不能略微阻擋哪怕遲滞一下以死贖罪的“我執”麼?——畢竟賠了錢罪已贖了“一半”。

對真正萬念俱灰、身陷絕望的人來說,有時來自陌生人的一次援手和一點善意都能激起他(她)生存下去的欲望,何況遇見真愛。想想鎮江那個跳河輕生的女孩兒最後一刻在幹什麼?——看手機。

除非這麼解釋:常娟自覺還了舊債、又添了新債——她認為欺騙愛人是不可原諒的,既然活着總傷害别人,不如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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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可你要讓周冬雨演出來,不能光靠我在這裡用文字找補。且果真如此的話,常娟就真“不懂事”了——她為啥一定要拿新債抵舊債呢?像老秦說的,就不能坦誠一切、共同面對麼?

若說常娟年紀小+心智不成熟,就是想死。那對這麼個一心求死、無藥可救的少女來說,你把她救上來,就為自己一個渺茫的“希望”,讓她下半輩子這麼眼斜嘴歪、流着哈喇子的在輪椅上度過,老秦也不懂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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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還哪有時間......

無怪乎有觀衆懷疑老秦是不是在故意報複常娟——其實這是種過度解讀,他要報複的話,就該關心植物人還能不能生育而不是意識何時恢複。老秦先前說過“我不要錢,我隻想她回來”。将父母留下的所有積蓄浪費在植物人的病情上,我沒見過此等“報複”法。

總之越到後面,這片子越經不起推敲。張國立沒能鑽進人物内心去深挖他們的複雜心理并試圖将之捋順。

人物設定,本來是《朝雲暮雨》最牛的地方,這分三個層面:

一、國産院線片這個維度,一年到頭描寫底層人生活的電影有幾部?——你大概隻能想起兩年前的《隐入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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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老秦的經濟條件不完全是底層了,可他的經曆和出身,又決定了他一輩子在底層。

影片最好最真實的部分就是描繪老秦“一朝入上流,卻永是底層人”的開頭——範偉将初入正常社會的老勞改犯的自卑和局促诠釋的淋漓盡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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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國産院線片的主角,時至今日仍以“英雄”居多。不是英雄的話,至少也得奉行“主角無過錯論”,你想找出一個男女主角都犯過錯乃至鑄成大錯的片子還真不多。

上一部是《涉過憤怒的海》。再往前找,恐怕就到《藥神》了。

我希望在銀幕上看到更多有錯、“有病”甚至“病的很嚴重”的角色,因為這才是慘淡現實中人的原貌。(《涉過憤怒的海》的年輕男女主就都有病——連他們的父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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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男女主角都懷有巨大的負罪感這點我也喜歡。因為實際生活中這種情況并不多見,一般都是:

年紀越大就越“無辜”、越活得“理所當然”,自己的痛苦與不幸,必須都是别人的錯——要實在找不到對方的錯,那肯定是整個世界“錯了”......内疚是啥玩意兒?沒聽說過。

從以上三個方面看,《朝雲暮雨》有着很好的角色設定和出發點,結果就這麼爛尾、“純愛”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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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想說,當一個創作者失去克制、沉溺于自我感動時,整件事就要變糟。

二、自我感動:影片的鏡頭問題

《朝雲暮雨》的開篇本來很冷靜很克制,是真想和觀衆好好交流;到了“植物人”階段,就剩一廂情願的自我感動和摁頭輸出。

這能直接反映到鏡頭當中。本片所有堪稱鏡頭語言的設計都集中在前部:

其中拍的最好的是老秦的兩場打掃衛生戲(監獄内和飯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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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場戲的表意并不相同:前者刻畫一個人如何被冰冷無情的體制規訓成唯唯諾諾的模樣,以固定全景居多;後者講的是人要如何從重大打擊和内心創痛中恢複:憑借自己的熱愛和專業。

——我喜歡這份表達:哪怕你是個人人鄙夷的老勞改犯,隻要你擦地比别人擦的亮,你的人生就有樂趣、就有價值。

此外,還記得那個鏡頭嗎?老秦行将出獄,獄警叫住他在門口絮絮叨叨:

“出了這個門,你不再是犯人,你是個人!叫我小李!”

可一轉頭,“小李”舉着傘走了,把老秦一個人撇在雨裡。看來嘴上親切的教官内心還是沒把眼前這個犯人當人看——這種處理就叫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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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不克制?老秦、常娟二人暴力互毆,摔砸東西的場面就叫不克制。

那一刻,張國立是想促成戲劇沖突最大化,但他忽略了最起碼的人物行為邏輯:

對老秦這種苦蹲27年再也不想進監獄、向父母保證過再不會犯法的老勞改犯而言,哪怕他當時再氣再急,敢不敢那麼打人?

對常娟而言,“把我東西還我!”的歇斯底裡是對的。因為老秦不給她錢她就無法還債——這等于阻擋了她的“我執”,她當然要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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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就是要你父母在地下都不得安生”這話沒必要說,常娟對老秦本就心懷愧意,她是個善良的人,所有“惡狠狠”的僞裝都源自脆弱和無助,她怎麼可能說出這句話?

且張國立此時對周冬雨表演的執導也成問題:讓她抛出這句話後還不忘來個挑釁十足的邪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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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似曾相識,記不記得《消失的她》中“我-就-是-要-玩-死-你!”的文詠珊拿瓶給自己爆頭,繼而壞笑的一幕?那是我2023年見過的最糟糕的表演(陳思誠就沒想過:滿腹心機的蛇蠍美女是不會這麼幹的,倒是吸食冰毒的人會一言不合就爆頭)。

結果時隔一年,同樣誇張而拙劣的技法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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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觀衆都不喜歡影片相濡以沫的純愛結局,“女權”不“女權”的意識形态暫時擱置一邊,單說畫面,先前還見點心思的鏡頭設計完全沒了:就是一味把那雙歪到變形的腳掰來掰去,再不停給周冬雨扭曲痛苦的表情怼臉大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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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張國立主觀上絕沒什麼“辱女”惡意,他本意是要你同情這個角色。但這些鏡頭的确令人不适。道理很簡單:你到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會不會盯着陌生患者的臉使勁兒看?

這就是單純的意識落後問題。本來,一個老男人強行改變一個年輕女人的意願令她苟活這種情節在這個年代就有些犯忌。張國立肯定不了解眼下的“三大”,女性主義題材電影和女性意識都拍到哪一步了。

如果你壓根不理這套也可以,最起碼得在鏡頭上體現出平等和尊重,以免讓人誤解吧。

可由于周冬雨一直是或坐或躺的,所以鏡頭不可避免地會以範偉“居高臨下”的拯救者視角來看她,而先前的“老少配”鏡頭起碼做到了平視(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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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情節設置就是如此,那有什麼辦法!”——當然有辦法,用遠全景去拍,保持克制即可,像開頭一樣。

當差勁的畫面配上差勁的台詞:“你還叫我小老頭,現在還不是連澡都不會自己洗”就是災難。

——張國立應該想不明白他這句旨在“動人”的台詞為何會讓一些女觀衆聽着刺耳進而感到被冒犯。就像丁晟在《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事》中給楊幂來個紅發變裝造型,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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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都太落後了。

三、結語

我覺得事情該是這樣:任何導演對時興的電影理論乃至“主義”什麼的都大可不理甚或反感,但前提是必須了解它,一來能更新自己的知識儲備、拓寬眼界和思維,二來好決定是否涉足相關領域,避免“誤入”。

拿鄭保瑞的《九龍城寨》來說吧,純男人戲,滿屏雄性荷爾蒙,壓根沒女人的位置。可有女觀衆嫌棄這點麼?——沒有吧。因為鄭就不碰這個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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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話說回來:如果你自己都不懂,卻要觸碰兩性話題,結果招緻一些人誤會你的“純愛”表達為“辱女”,那你也沒得怨。

熱忱和真誠當然是拍好電影的前置條件,卻不是唯一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