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許聽過著名的鴨子定律:如果一隻動物看起來像鴨子,走路像鴨子,叫起來像鴨子,那麼它就是一隻鴨子。

但這周的新片《無價之寶》,看海報像個喜劇,看主演應該是喜劇,看某幾款預告更覺得喜感茂密,而且片裡也确實不少能把人逗笑的地方。

可你要是一門心思,隻奔着沒心沒肺捧腹大笑而去,沒多久就會後悔選錯了片。

這不是那種旨在讓人忘憂解壓的笑聲烏托邦,相反的,即使在最輕松逗樂的時刻,它也避免用鏡頭添油加醋,把音樂壓到最低,盡量讓人像在現場那樣目擊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樣一來,片中的難兄難弟——張譯演的三叔和潘斌龍演的四五叔——也擺脫了喜劇片裡那種刻闆地被命運折騰、隻為讓人看洋相的倒黴鬼。

他們被生活錘翻在地、攥緊拳頭要跟逆境幹一架的時候,更像是普通人恰好露出被壓到不堪的一面。

這也讓裡面所有的笑料都有了知覺。

開頭沒多久,欠債的三叔在一個長鏡頭裡被衆人毆打,被各種武器輪流擊中悶哼,中間還施展“地面技”踢走了一個。

整個過程各種滑稽,但拳腳棍棒和碎玻璃渣渣一點也不輕飄,都透着勁道的沉重。

你聽到啤酒瓶爆破的聲音,幾乎能聞到畫面裡的血腥味。

兩人推着幾近報廢的面包車,在夕陽下吃力地前進,那一刻你也沒有心思笑話他們窮困狼狽。

明明隔得那麼遠,還是能感到他們的疲憊,不光是身體上的。

被順走的遊戲機、餐桌上要打包還要“換成塑料袋”、民政局的喜糖送出又撿回,等等,都是可以處理成哄堂大笑的絕好橋段。

明明都這麼尴尬了,隻要把悲劇稍微拿遠一點,就是喜劇。

但電影就非得貼得很近,讓你跟債台高築、囊中羞澀、家庭破裂這些情緒去共振。

還有最典型的,三叔四五叔那麼輕描淡寫拌嘴少了根手指,這個手指被不斷提來提去,到了戲谑的程度。

後來在你沒什麼防備時,斷掉的手指真的戳進鏡頭那一刻就是觸目驚心,讓你沒法對生活的巨大殘酷視而不見。

電影往後,連這樣笑淚參半的喜感也越來越稀疏,過關斬将的人生遊戲難度瘋狂拔高,把年事漸高的三叔壓得喘不過氣。

選張譯演三叔真是一時之選,他那張臉十足就是認準一個理軸到底的代言,幾乎可以當做是思想鋼印的人形化身,再沒有理據的行為隻要看到他的臉就變得合理。

三叔選擇護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周全,堅定不移,使出十成功力。

這種倔強也有可怕的副作用,他跟世界始終保持一種錯位,詛咒一樣給人生投下陰影。

電影裡有好幾個這樣的時刻,三叔努力假裝某件事沒有發生,還在說着沒意義的話,試圖跟他想象裡的世界溝通。

他停在自己的慣性裡,直到現實就像滲透紙巾的水侵入他的意識,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搞砸了。

這時你會看到,他眼睛裡有個什麼東西一閃,身軀一震神色驟變,兩個錯位的世界用一種慘烈的方式對齊。

電影過半有個重要角色墜樓身亡,幾乎是全片最悲痛的一幕,張譯渾身顫抖着貢獻出讓人同樣顫抖的表演。

三叔那一刻在悔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先知先覺,但看了他一個多小時的我們知道,原因很簡單,他就不是那樣的人啊。

他不會去想跳樓才是此刻王曼麗最合理的解,為了女兒和一諾千金的男人不被拖累,強忍着結完婚已經是意志的極限。

這個對常人而言再明顯不過的推斷——我們在看到王曼麗進廁所時已經心裡一緊——在三叔的邏輯裡是不存在的,或者說被忽略的。

他隻會覺得,不是都說好了的嗎,我都親口說了砸鍋賣鐵也一定要把你治好,我怎麼會說話不算數?我許諾的事怎麼會不實現?

你會發現,這跟電影剛開頭的情況簡直一模一樣,他也無法理解前妻的決定:我明明說了一定會把債讨回來,你為什麼非要離婚?

三叔跟世界和其他人時不時的“脫節”,也讓情節具有了一種古怪的分裂感。

他有時厲害到讓人咂舌,闖關救人手段狠辣,觀察入微推理還原地點線索,扒火車問口供闖歌廳神佛通殺一氣呵成,大可以剪出半部國産版《飓風營救》。

有時又遲鈍到讓人捉急,比如供芊芊上學,又是高價賣教材又是自學英語還試圖“賄賂”老師,到頭來發現早有現成的解決方案(且抛開這段的特殊意義不談),白費了好大的傻力氣。

放在一個純消遣的商業片裡,這種分裂感會讓人無所适從。

但既然在一個現實情景裡,這種分裂天然存在,而且讓三叔的性格非常容易被喜歡。

他代表了那些不那麼聰明有手段,甚至有些愚鈍魯莽,但為人處世始終堅持一套原則和方式的普通人。

這類人在許多人動搖時咬緊牙關,在許多人另尋出路時認準一條道,不知不覺把整個自己都掏了進去。

跟世界的規律恰好對上時,他們顯得神通廣大無往不利,跟世界規律背道而馳時,他們又狼狽不堪處處挨闆。

他的人生跌宕起落,但這樣内在的高度一緻性會讓身邊的人感到心安。

所以三叔的歸宿——從熱氣球上一躍而下——盡管是個荒誕的悲劇,卻會帶來一種精神上的圓滿。

熱氣球那個場景如果放在開頭,電影就毀了。

因為那時你還不知道三叔是那樣的人,隻會覺得在一個寫非常寫實的電影裡,出現這麼個玩意,調性全然跑題。

但放在結尾就傳神了,三叔炮制的看起來超脫的浪漫色彩,其實就是他跟世界格格不入的倔勁還在熊熊燃燒的标志。

這也是我們通過一整部電影所認識的他——不計代價、不顧世界眼光、用他認為最有效的方法付出保護。

所以電影最終還是讓人感動的,因為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他還是一點點也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