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第十放映室】
春節檔票房大戰正酣,好不熱鬧。可要我說:無緣大銀幕、年前剛剛上線的《瀑布》才是最适合這個春節的電影。
可比起衆聲贊譽、成功破圈的《陽光普照》,鐘孟宏的這部新作卻備受冷落。不但關注者寥寥,口碑也較前作相去甚遠。同樣是某影展最佳,待遇緣何大相徑庭?
從豆瓣短評中,我們不難概括很多人對本片直觀感受不佳的原因:
一是同刻畫群像的《陽光普照》比,《瀑布》的焦點始終是母女二人。因為“格局”小,戲劇沖突與悲劇色彩均下降不少。
二是就拍這樣一個小家庭,在調性把握上也是不倫不類:能從暗戰撕逼的驚悚片轉向守望相助的雞湯片,這讓一些人很不适應。
三是與電影無關的一些現實因素在作祟:《瀑布》所展現的疫情防控、階層跌落和生活苦難在海峽對岸的我們看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在真正的人間慘劇面前,《瀑布》那點兒小資産階級的空虛迷茫似乎不值一提。
OK,且先不管這三種意見對不對,我們簡單歸納一下:第一種,針對的是劇作;第二種,面向人物情感;第三種,是講主題表達。我們不妨分頭讨論。
先從劇作入手。說到劇本,雖然同屬某展最佳,但《瀑布》有一個獎卻是《陽光普照》沒有的——那便是最佳原著劇本。這個故事若真像一些網友說的那樣單薄,那某展評委的眼光真是堪憂。
那麼,這出小家庭的悲喜劇到底比大家庭的悲情史強在哪呢?依我之見:它是靠“一語雙關”的高概念勝出。
劇作:“藍色”與“瀑布”的高概念
一語雙關的概念設計在《陽光普照》中隻局限于片名的諧音梗——影片的英文名是《A Sun》,在英文中:Sun與Son的發音相同。
“兒子即太陽”是個需要調動想象力的抽象概念。但到了《瀑布》,鐘孟宏匠心獨運地打造出一對可見可聞的直觀概念——“藍色”與“瀑布”:它們一為視覺、一為聽覺,是貫穿全片、相輔相成的一組高概念。
先說藍色。
藍色是憂郁和死亡的顔色。“blue”一詞,本就有憂郁、悲傷之意。以藍色調的大量使用來表達主題,大家可試回想一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史經典《藍白紅三部曲之藍》。
看得出,鐘孟宏的攝影風格受基氏影響頗深。在其前作《陽光普照》中,我們同樣能看到藍色對人物内心和電影主題的彰顯作用:
烏雲蔽日的天空、深夜無人的駕校、關閉幼子阿和的輔育院宿舍皆為藍色,尤其是長子阿豪墜樓的那個夜晚——悲傷父母的面容消融在愁雲慘淡的一片深藍中。
而到了《瀑布》中,藍色有了更新、更明确的指代:它是口罩的顔色,象征着新冠疫情本身。
最明顯的視覺暗示來自羅品文和小靜住所外懸挂的藍色帆布:這是一個巨型口罩,将人與世界隔離。冷漠都市的寂寞人心,因隔離而更加疏離。
宅在家的品文與小靜朝夕以對以緻矛盾暗長,加上失業的影響、經濟的壓力終導緻品文的病情急劇惡化。恰如鐘孟宏所言:“《瀑布》已不再是一個家庭電影,它關系到去年的生活裡面被隔離、被壓抑、人與人之間被推開的一種非常強烈的距離感。”
直到大樓拉皮整修的工程完結,帆布緩緩落下,溢滿整個客廳的湛藍色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往昔重現的“陽光普照”——藍色消退之際,正好也是品文病愈後找到新工作,漸獲新生之時。
另一個重要的藍色意象是品文病友口中提到的法國畫家德加的畫作《風景中的賽馬》,她說:原作本來是張缤紛的水彩,陽光灑在每個人身上。但這幅畫挂太久,顔色都退了,隻剩一片藍色。
“褪色的水彩”無疑象征着疫情籠罩下的芸芸衆生,他們的生活失了顔色。頻繁的隔離與封鎖加劇了社會的原子化,放大了無處可訴的孤獨:“不知道從哪來,也不知道去哪裡”似乎成了每個無助之人無法逃避的宿命。
從将藍色調作為表達主題的視覺手段到将藍色包裹成一個影射疫情本身的高概念,鐘孟宏的影像功力在《瀑布》中更上一層樓。我們看到:
被拆卸下的藍帆布呈下墜姿态,而“瀑布”也是下墜的。恰如“藍色”=“憂郁”,在英文中,“瀑布”與“下墜”的單詞都是“Fall”。
“瀑布”究竟是什麼?是無可追回的往昔、無從掌握的當下、無法預測的未來,是不斷下墜卻無計可施的人生。對品文來說,她先是失去家庭、繼而丢了工作、最終連自身健康也喪失了——她的人生就是一場無情直落的“瀑布”。
然而,作為高概念的“瀑布”僅僅是靠賈靜雯的台詞來加以明示麼?鐘孟宏對“瀑布”打通了視與聽的任督二脈,“瀑布”既是幻聽、也是幻視。這為全片帶來一個首尾呼應、真假莫辨的劇情架構。
怎麼說?瀑布,就是水,就是病友口中“偶爾飄來一陣雨,點點灑落了滿地”(蔡琴的《抉擇》)。
影片開場不久,“明明沒下雨,卻以為下雨”的品文沖出家門尋找女兒——這是她腦海中的瀑布聲音外化為暴雨的視覺形象,更是她對女兒未來遭遇洪水襲擊的一次“預見”。所以,你能一口咬定品文隻是單純的失心瘋麼?
再配合稍後的“果真有蛇”情節,我們會發現,品文在發病期間反而能窺見到隐匿在暗處的人間真實,卻無人重視。“幻想成真”其實是影片非常有意思的設定。延續這個思路,我并不認同有人認為片尾出現的女兒獲救場景是品文的幻想——雖然那出自她的主觀視角。
因為我們要留意到鐘孟宏之前給出的畫面信息:小靜先前穿過一件特别的T恤——上面印着“Don’t Sweat it”(意為“别擔心”)。我們能清楚地看到在結尾的搜救畫面中,小靜穿的就是這一件。
你若說是品文對這件衣服特别有印象便于她“幻想”或是鐘孟宏在片尾想保留以往作品的殘酷黑色,故意留下一個不确定的結局讓人惴惴不安,我是不同意的。
說到雨天,在《陽光普照》中隻被賦予尋常的表意:預示着即将到來的災難和厄運。片頭的砍人案、菜頭被阿和的爸爸撞死都發生在滂沱大雨的夜晚。從渲染氛圍的外景到“雨天”=“瀑布”=“洪水”的文本内核巧思,鐘孟宏對天氣的提煉賦能之功更加高妙、天氣與具體情節的聯動也更為緊密。
就像較之《陽光普照》中頻頻對準天空、大同小異的濃雲蔽日,品文與女兒賣房之前的空鏡頭是這樣的:烏雲将地上的房屋逐排吞沒——這預示着她們即将被黑中介所騙,差點将房子賤價出售。
另外要特别提及影片開場的那個固定鏡頭:金色的陽光打在藍色的大樓上,這是人心發出的微稀光亮與籠罩城市的深藍之間的較量。再看馬路上車流滾滾,一群行人待紅燈變綠後有序通過——
對此我們很容易想起阿和爸爸在《陽光普照》中面對衆學員的演講:“人生就是一條路,紅燈就停,綠燈時慢慢走,人生路就會平平安安”。這是一個極其高明的開場和緻敬。同樣是拍天氣、同樣是第一個鏡頭,《陽光普照》中的雨中騎行便相形見绌。
說完了“藍色”與“瀑布”這一對視聽高概念,接下來讓我們探究一下片中的人物關系。
人物:“母女情深”的反轉互文
影片故事改編自鐘孟宏友人的真人真事。鐘孟宏以往的作品一向關注不完整家庭的人際關系,但這些作品重點描繪的都是父親角色,不論是《陽光普照》的陳以文、《失魂》中的王羽還是《第四張畫》的戴立忍。
《瀑布》是鐘孟宏第一次深度刻畫女性角色和呈現母女親情,男性退居其次。就像他自己所說:“我需要這部片子裡面男性的戲份非常少,純粹用女性的角度,母親跟女兒之間。”
那麼,要如何表現母女的情感羁絆與複雜關系呢?
這就說到那個讓很多人诟病的從驚悚片到苦情片的類型“反轉”。反轉的,其實是妄想退場後二人的真實關系。這一不确定叙事的高明之處在于:通過大量前後呼應的情節互文,讓先前所有的不确定歸于确定。
比如:導演不厭其煩、屢屢強調的母親催促女兒走出卧室的情節,在後來母親确診思覺失調後用了一場戲加以回應:是女兒做的牛腩飯并催促母親開門。由此我們便可知道,餐盤上的“bitch”也是母親所寫。這在之後母親懷疑女兒偷竊存折的一場戲中又有呼應:當時正處于發病期的母親口不擇言地稱呼女兒為“賤人”。
另外,獨坐客廳的女兒向母親抱怨“我好像生病了”這幕,我們很快通過後來的情節得知“患病”的其實是母親。而她之所以向前夫提及女兒“生病”一事,是因為内心深處對自己的抑郁症狀有所認識,變相地尋求幫助。
所有這些互文段落,幾乎都在前30分鐘内完成,可見鐘孟宏考慮之周祥、叙事效率之高。
父親一角看似雞肋,其實非常重要。他是母親心頭的病竈:他的出軌與缺席對母親的女性魅力是一次重大打擊,使她從此無法放下對過去的期待。
記得後來賣場同事不經意的那句“你年輕時一定很漂亮”的恭維嗎?鐘孟宏為什麼要特意說出這句台詞?是因為父親已證明了母親作為女人的失敗、而失業又進一步證明了母親能力的失敗。
所以我們看到,在與賣場經理的應聘談話中,昔日的白領主管已變成一個信心被完全摧毀的落魄婦人——賈靜雯閃躲的微表情與結巴的話語将人物的複雜内心诠釋的惟妙惟肖。
母親的心理畸變過程交代的詳實可信。與之配套:女兒對母親由疏到親的情感轉變也必須令人信服。這除了歸功于王淨與賈靜雯并駕齊驅、能量暗藏的表演外,鐘孟宏特意安排了兩次“局外人”的闖入視角來催化母女感情的升溫。
第一次是當小靜了解到父親的出軌真相、發現自己還有個弟弟之後,她的感情立場迅速轉向了母親一邊:因為離婚時間隻有三年,父親屬于婚内出軌。她幾乎一夜長大,承擔起照顧母親的重任、第一次主動為母親買餐。但這時的她尚不清楚具體在精神層面該給予母親怎樣的支持,就像母親因為家裡來了一群同學而感到不悅後,小靜會以“如果你好好的,怎麼會跑到外面去淋雨”的話刺痛母親。
所以雖然有了身體上的照料,母親的病情還是加重了,直到房屋失火二度入院。這才有了許玮甯飾演的陳醫師适時的再次介入,她提醒小靜:最要緊的是理解母親,多站在她的角度,不要一直否定她。
于是我們看到:開了竅的小靜終于懂得了該怎樣與病人相處。當母親幻想再次發作時,她不再急于否定,而是配合母親演了一出“攆走衛兵”的好戲;當母親抱怨自己連個雞蛋都剝不好時,小靜馬上補充道:我也剝不好;而聽到母親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帶上悠遊卡和錢包時,小靜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心病還需心藥醫。女兒無微不至的關懷這味藥,鐘孟宏下的料很足。美中不足的是另一副藥:來自陳以文扮演的賣場主任。
雖有餐桌戲、搬家戲等橋段來鋪墊二人的情感,但這份感情還是令人難以信服。對主任來說,對品文萌生愛意是合理的:因為品文謊稱自己的老公已死,這第一時間勾起了他的傷心往事,加上日久生情。
但對品文來說,動心的理由則很不夠:這與品文所處的階級人群和對前夫的難以釋懷相悖。作為一個昔日“人上人”的白領階層,她的眼界決定了不會輕易接納一個賣場經理。否則她不會下崗之後還執意蹲守在昔日的辦公大樓。
當然,男女之情在《瀑布》中不是最主要的,鐘孟宏刻畫出了此前從未涉足過的母女情深已經難能可貴。《陽光普照》的感情線雖多,但我們不妨回憶一下:除了爸爸對阿和從仇視到接納的父子情外,那裡面的母子情、兄弟情乃至阿和與小玉的愛情,鋪墊同樣不夠。
尤其是表達獄友之情、衆人齊唱的《花心》,其實頗為突兀。在《瀑布》中,它又變成了魏如萱兀自獨唱的《抉擇》:類似的表達都過于直給,或可采用一種更含蓄的點題方式。
講了這麼多情感,《瀑布》隻是一段走出過往與痛苦的私人診療記麼?這麼想的話,未免小看了鐘孟宏。《瀑布》不是一部以疫情為背景的家庭戲,它的主題就是新冠疫情。
疫情:不是背景而是主題
賈靜雯飾演的羅品文一角不單單是她自己,她代表着疫情下的每一個普通人。
這麼講,或許有的讀者會不服氣:總不能因為鐘孟宏使用了個“藍口罩”的高概念,就将它捧到這個程度吧?别急,除了藍口罩外,片中的“新聞”這一要素同樣不容忽視——電視裡的社會新聞每每與品文當下的私人經曆高度契合,所以我才說:品文隻是為疫情所苦的芸芸衆生的一份子。
當品文與女兒的關系愈發緊張,自己的病情初現端倪時,電視中播報“新冠病毒正以驚人的速度傳播”;當保姆探望小靜,倆人在餐廳吃飯時,電視裡放着民衆争搶口罩的新聞;而在品文找到工作、生活向着好的方向發展時,電視裡播放的恰好又是昔日繁華的商業老街解封......也就是說品文個人罹患的疾病史與廣大民衆遭遇的疫情史步調一緻。
而在影片結尾,社會新聞幹脆直接與母子倆的人生融為一體:小靜與其他七個同學一起被大水沖走,搜救隊員全力尋找他們——像極了疫情期間那些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無預警洩洪”的水壩就是說來就來、卷走數百萬人生命的病毒。
影片以《瀑布》為名,其實身處鬧市,哪來的瀑布?瀑布,藏在每個人的心中。平靜的生活原本就像品文家中的題字一樣“流水不腐”,直到突如其來的疫情将其扭曲成了洪水滔天。
兩年前的這場大疫,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全人類的生活,影響綿延至今。想必很多人在午夜夢回之際,耳朵裡都會時隐時現出那個獨屬于自己的”瀑布轟鳴”,那是生活中湍急的暗流與可怕的偶然——攤上它的概率隻有千萬分之一,可一旦被它尋上,瞬間就能吞沒一個人的所有幸福。
如此時代,豈有不病之理。除了醫院裡同病相憐的病友們,大家應該還記得超市那個與品文起争執的老頭吧?若非經濟拮據與生活壓力,誰會無端患上“強迫懷疑症”,與一袋餅幹一較短長?
面對時代的洪流,個體是獨木難支的。我們發現,在迎戰疾病的康複之路上,雖然母女二人同心協力、守望相助,但生活的最終起色也少不了一路上的貴人相助:
品文離職成為“工鬧”,上司非但不報警還奉上6個月的薪水;她煮飯失火緻家裡成一片澤國,原先的傭人不計回報地打掃收拾;品文孤獨一人住進醫院,卻遇到惺惺相惜、主動開導的病友;而當品文尋找工作時,命運又安排給她一位善解人意的大齡暖男;當小靜經驗不足差點被騙時,又是那個看似最油膩、最滑頭的主任及時揭開下屬的圈套......
沒錯,《瀑布》其實很主旋律,而這樣的人生境遇也未免太理想化。品文的個人遭遇雖然不幸,但社會交往卻順遂得一塌糊塗——這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嗎?
但你又要鐘孟宏怎樣呢?在疫情這一主題上,也撿拾起前作的陰冷與殘酷?讓品文遇到一個像《陽光普照》中菜頭那樣的人,将剩下的錢也騙個精光?或讓女兒和她同學在洪水爆發中死去?
也不應該、不至于吧。有句老掉牙的話叫“隔離疫情,不隔離愛”。每個人都不是孤島,哪怕在新冠肆虐的城市,再隔離、再封閉,總會有人與你互動并伸出援助之手。
不管是作為讴歌社會有愛、人間溫暖的主旋律電影,還是作為描繪疫情本身的電影,《瀑布》都是當下華語影壇難得一見的好作品。
我們想看到能反映當下、與普通人的情感命運深深共鳴的電影。
就像《瀑布》雖借陳主任之口抛出一句“未來會怎樣,沒人會知道”的負能量,但一轉念,鐘孟宏卻始終無法狠下心來。
他用賈靜雯的話向平凡的我們送上最大的正能量:“我會努力好起來,和你一起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