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義烏闖客》落幕那一刻,銀幕上亮起“導演楊皓”的字樣時,我瞬間有種魔幻的感覺,這位兩年前跟我一同作為媒體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的年輕人,這次帶着作品回來了。而本屆“最佳紀錄片”的榮譽,則進一步加強了這次重逢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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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屆FIRST最佳紀錄片榮譽推介:楊皓《義烏闖客》

縱觀今年入圍FIRST影展的紀錄片,可謂整體質量不俗。有人贊歎《靈與島》對紀錄片形式的探索,有人沉浸于《野球》的時代迷狂,有人為《廢物故事》對個體的關照而動容。能夠從這些野性而鮮活的紀錄片當中脫穎而出,可見《義烏闖客》拿到這個獎的分量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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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故事》《義烏闖客》《野球》《靈與島》《黑漆》

影片《義烏闖客》主人公源頭哥,是一位在義烏拍攝短視頻帶貨的“草根導演”,懷揣着成為“抖音屆周星馳”的夢想,立志通過短視頻展現小人物的精神世界。楊皓導演說,每年來到FIRST都是一次打雞血的體驗,而他的經曆也一定會讓更多有志于創作的年輕人雞血滿滿。

從宣布獲獎消息那一晚往前撥動表盤,停留在那個陽光炙熱的上午,我和楊皓導演面對面,談論這部影片的創作,回憶着這一路走來的各種點滴。獲獎後,我問他什麼感覺,他給到我這樣幾個詞:難以置信,忐忑,震驚,我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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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專訪《義烏闖客》導演楊皓

采訪|林夕

林夕:最初是怎樣一個契機,讓你決定創作這部紀錄片?

楊皓:最初是因為畢設找題材。就是通過各種渠道,比如轉遍我所生活的城市的街道,或者通過一些新聞媒體、社交平台發現一些有意思的事兒。

就在那時,義烏“短視頻帶貨村”出現在我視線中。差不多2020年6月開始就很火,相關報道特别多,像人民網和中青報都在轉,“5000網紅,白天開三輪,晚上開路虎”。這樣的生态,我很有興趣過去看看,到底是怎樣的真實情況,是否确實像新聞報道中所渲染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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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你到義烏之後,是經過怎樣的一個過程,最後選定源頭哥這個人物?

楊皓:我一開始選擇長期跟拍的是英姐。當時,英姐在抖音裡把自己定義為“70後東北大姐還債闖義烏”,很吸引我。随後我就去找她聊,英姐也比較欣賞我或者說不反感我。英姐以前在吉林靠烤地瓜謀生,對智能設備不太熟,當她剪輯視頻時碰到難題,我也會去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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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跟拍過程中,我發現英姐的狀态,或者說她所展現的直播村的生活狀态,并不是我最初通過新聞所了解到的那種模樣。我就決定試着去尋找新的拍攝對象,尋找直播村中更有活力、更有生命力的個體。

經過又一輪的尋找,很偶然地遇見了源頭哥,就是影片中的夜晚橋頭那個片段,當時他正在給别人指導拍攝。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見他,我當時帶個機器蹲在橋對面偷偷拍他,然後就慢慢接觸相識,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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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拍攝前,有沒有提前預設這部作品大概的表達方向?

楊皓:預定了一種風格或情境。首先,媒體報道對我有一種強烈的情緒代入感,非常強烈。我想通過影片呈現出真實的市場生态,深入了解他們在屏幕背後是否能夠賺到錢,以及這種生态能夠持續多久。當然,随着拍攝時間變長,最終的主題表達跟我的預計稍微會有些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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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最後的差距很大嗎?或者,你的想法有什麼改變?

楊皓:我最初想要表達的核心是,他們是否能夠成功。但最後我發現,哪怕他們在短時間内賺到了錢,也不一定能持續成功。可能真的隻是短時間裡的某段經曆或嘗試而已。

比如源頭哥有段時間也賺到過錢,但在享受過小成功的喜悅後,他可能會越陷越深,賺的錢也都被吸走了。後來,我的想法就有所改變。在這裡,真的沒有确定的成功标準,他們生存在這個圈子裡,算是一種被操控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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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面就一直把關注重心放在源頭哥的身上,因為他的故事很有戲劇性、動态感,也能夠折射出一定的時代樣貌。後來源頭哥被投資了一個店面,我覺得他馬上要成功了,他真的很值得。當時我想,這部影片也暫時可以結束了,感覺自己終于看到了曙光。

但沒過多久,他就跟資方老闆談崩了。我突然發現,在這行業裡,這是一種反複無常。并不是說他拿到這些錢後,就能夠一勞永逸,他會用這些錢去創造更大的利潤空間,但同時也被不斷地消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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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在《義烏闖客》前,你用源頭哥這部分素材剪過一部短片《野生導演》。從短片到長片,你的思考有何不同?

楊皓:短片改長片,是因為我受到的一個啟發。當時,是在2021年的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的IDF-CNEX工作坊,我帶着這部短片給很多老師看,吸引到了他們。首先,他們覺得主角很典型有弧光,同時選題也挺當下,這是一個閃光點。

我當時獲得的建議是,盡量把時代的元素融入進去,通過源頭哥來關聯其他主播,進而關聯到整個生态。源頭哥隻是很有表現力,是“八仙過海”的那種。我希望,能夠借此讓大家更為直觀地了解一下市場裡面的群像以及行業生态。短片主要就是講好一個人的故事,而長片則盡量想要去映射或者說拔高到一個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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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野生導演》

林夕:英姐這條線加進來以後,你會不會擔心破壞源頭哥這部分故事的整體性?

楊皓:可能有點失衡。不過我覺得,源頭哥這個故事的整體性沒有被破壞。但是,可能英姐的這部分不太完整,或者說他們兩個的比重有點失衡。

林夕:身處鏡頭下的人物往往都有一定的表演性,而你的拍攝對象本身就每天都在表演。那麼,你是如何看待紀錄片拍攝人物的表演性和真實性之間的分别?以及當下的這個媒介時代,每個人都在潛意識裡具有的表演性?

楊皓:我在剪輯的時候其實特别困擾,包括最開始介入到他們這個群體當中,核心也是想去探一探,他們在鏡頭前後有什麼不太一樣,是不是因為自媒體的廣泛興起,他們需要在鏡頭前去僞裝人格,像劇情片一樣去打造人設以博取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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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抱着這種想法,我就開始跟源頭哥強硬地去接觸。我起初覺得,他肯定會有一定的表演行為,或者說一種過于刻意的裝扮和隐藏。因為從他自己拍的視頻裡能看出來,他就是活在他的短視頻世界裡,習慣于較為強烈地去扮演、去裝飾自己,以此來博取流量。但在跟他聊天的過程中,我慢慢地感受到,他開始逐漸想要主動跟我的鏡頭傾訴。

影片前半部分更多是一種純觀察式的視角,我記錄着他“正在進行時”的事情。但後來,他變得很願意跟我分享,主要也是我跟他的關系近了,很多事情就會跟我直說。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随着關系的逐漸親近,他有時候也需要一個不希望被鏡頭記錄的個人空間,當然我覺得這個是很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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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哥與楊皓導演

林夕:你倆的關系從陌生到親近的過程中,你的心态經曆着怎樣一個變化,或者說你做了那些努力去搭建這種關系?

楊皓:我覺得我當時做得很充分,我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尊重他們。以往很多媒體去關注源頭哥,大多時間比較短,三五天就感覺已經把故事講完了。而在源頭哥看來,他覺得這可能是一種媒介的消費,讓他成為一個産品。

相比之下我是長期拍攝,我跟他說,我肯定不會拍三五天就結束。我通過側面的努力,一邊拍他,一邊通過市場的一些變動,去了解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我會有自己的觀點。

鏡頭外我也會跟他聊,他也由此發現我跟别人不一樣,并沒有很強烈地想從他嘴裡得到太過急切的信息。我的拍攝可能帶有一種研究性質,通過慢慢地發現,去攫取一些素材。他也發現我慢慢地懂市場了,發現我有自己的見解和想法,他開始覺得我是在用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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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這也是你自己創作心态變化的一個過程。

楊皓:對,而且有時他會覺得,我是一個半專業出身、受過教育的創作者,而他是野路子出身,拿個手機拍,我會不會看不起他,覺得不專業。他可能最開始帶着這樣的包袱。

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始終沒有表露過如何看待他的短視頻的想法。因為短視頻比如抖音,它是去中心化的,迎合下沉市場的,本來就跟傳統意義上的視頻不一樣,它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和制作規則。我或許可以把短片拍好,但我可能拍不好抖音,它有一種概念或技巧上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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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在這樣一個生态中,相對而言,你選擇的這兩個人物可能還屬于中上層,是這樣嗎?

楊皓:他們可能在當地有一些粉絲受衆,有點名氣,很多電視台導演也來采訪過他們,這給當地人的一種感覺是,他現在有名氣了,就一定能賺到錢。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即便有名氣也變現不了,他有着雙重的困境。困于名氣,困于未變現。他們名氣上是“中上層”,但變現上我覺得是“中層”,就是中間的力量。現在的短視頻市場基本已經人去樓空,大家都逐漸走向“正規軍”,可能是跟某公司簽約,已經很少有人單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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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想過他們制作的這些短視頻的受衆是哪些人群?

楊皓:我們當時分析過,比如源頭哥賣的那個吸水紙巾,因為視頻就在工地拍,可能會吸引到基層的勞動者。但他賣的這個産品是一次性的,工地上的人基本不會用,更為貼合的受衆其實是稍富裕的人,他們旅行時能夠方便使用,就可能會有一點不搭。但是他們整體的人設,包括他們的各種表達狀态,其實是更偏向于基層人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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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他們會做所謂的“用戶畫像”嗎?

楊皓:源頭哥其實分析得特别透徹,如果他的方向能夠理性校正,他會是團隊裡成功的領導者。目前他也轉向了策劃和管理方面,已經很少通過短視頻露臉來變現,他自己的賬号現在主要發一些創業日常,跟以前不一樣了。雖然說他們學曆不高,财富力不足,但我很佩服他們這種鑽研的能力和嘗試的決心——屢戰屢敗,但仍要屢敗屢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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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影片其實有一些戲劇化呈現,後期制作過程中,你在編排情節上是如何掌控的?

楊皓:首先都是基于真實時空裡的素材,都是通過長時間跟拍獲得的。我也沒想到,我拍了他這大半年,他的經曆能夠有這麼強的跌宕起伏,他自己也沒想到。

後來我給他看做完的片子,他也說,沒想到這一年會是他精神上陷入最深的一年,而這部片子可能會成為他晚年最大的精神财富,也确實值得被觀衆記憶或者談及,有趣而生動。

作為紀錄片創作者,這些戲劇化情節絕對是絕佳素材。但是站在源頭哥的朋友角度,我覺得變化太大了,這未免是件好事,意味着他的漂泊與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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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在來FIRST之前,你也參加過其他電影節。這樣一圈走下來,你大概是怎樣的感受?對你接下來的創作有着什麼樣的影響?

楊皓:短片走了半年多,但這部長片第一次面向觀衆,我的心态也有些變化。首先在面對觀衆時還是有點忐忑的,無論是參加線上還是線下。我認為,紀錄片最大的價值是被更多的觀衆看到,從而引發關注。特别是我拍的這個題材,它具有很強的當下性、時代性。

其次,我之前來FIRST影展是在2020年,以媒體的身份參加觀影,當時看了很多電影,就是在那次參加完FIRST之後,我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拍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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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會不會有一種很魔幻的感覺?也有可能是 FIRST的這塊土壤的魔力。

楊皓:2020年的時候是闖西甯!那時候我接觸紀錄片的時間還不是很長,去浙師大讀研後才開始系統地接觸理論和實踐創作,然後開始嘗試走節展。

在西甯,我覺得能夠有機會跟不同的導演線下交流,是非常有價值的。我們從線上看到一部佳作後,隻能感受到影片傳遞的一些外部價值。但是線下參展,導演的在場讓我能夠學到整個創作思路。所以參加FIRST對我影響挺大,心裡是充滿野性的,尤其是它對青年創造者的扶持。

我回去馬上開始拍,雖然也挺難,基本都是單兵作戰。這次能夠帶着片子回來,我自己着實沒想到,可以來FIRST跟各位導演和老朋友交流,分享這兩年來的感悟,很激勵我。

我前兩天跟朋友說,來FIRST就是打雞血,一針管一年,靠着雞血撐過這一年。到第二年可能拍不動的時候,或者遇到瓶頸的時候,再來FIRST吸取一下能量。我們不能沒有電影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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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你的經曆也給我們打了雞血。那麼,你現在有什麼未來的計劃嗎?

楊皓:剛畢業會比較焦慮,特别是這部片子剛做完,有個創作空窗期。之前還有畢業的緊迫感,現在總算松下來,可以最後再享受一下校園時光。等享受完之後,再去考慮怎麼準備接下來的計劃。

我肯定會繼續拍,現在紀錄片對于我,有一種像源頭哥那樣的執念。我甚至跟源頭哥說,還想繼續去義烏拍第二部,但可能就不再拍你了,我想映射到這樣一個生态。他也很支持我,但同時給我提出了一個很直觀、很尖銳的問題,就是變現。你做這個東西是否能夠讓你去生存,是否能否讓你去堅持走這條路,等等。這也給我帶來一些隐隐的焦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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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 林夕;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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