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之後的張藝謀常常讓我感到敬畏,稍微想想都能讓我渾身一哆嗦。

一般人到了七十歲,都會退休在家頤養天年,過往事業隻能俱往矣成為懷舊材料;張藝謀過了七十歲,工作節奏反倒還加快了,年年都有新作上映,可能還不止一部。除了電影,他還有很多其他活動需要處理,包括冬奧會的開閉幕式。有個跟拍他工作的視頻顯示,他可以同時推進9個項目,團隊的人一輪輪來了又走,他卻要一直保持在線,每天可以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除此之外還要保證鍛煉身體的時間,仿佛一個上緊發條開足馬力的機器人,從不喊累犯困,永遠精神矍铄,昂揚奮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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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在電影《一秒鐘》片場

雖然大家現在都愛管他叫emo,但以他這精神狀态,明顯是不可能會emo的人,最後emo的隻會是我們這幫看客。想想自己,年齡隻有他的一半,每天卻混吃等死一事無成,怎能不羞愧臉紅,無地自容?

不過我也知道,并非所有人都和我一樣看張藝謀。以他多年來的争議性體質,不招罵反倒才是不正常的。比如很多人會說,别看張藝謀現在作品多,質量卻很難得到保證,參差不齊,頂多算差強人意,商業流水線産品而已,離他早年世界電影大師的地位已經越來越遠了。甚至還有說話更難聽的,什麼“被資本綁架了”啦,“想賺錢想瘋了”啦,“晚節不保”啦,都是網上對于張藝謀很常見的評價,尤其是在《滿江紅》成為去年的國産片票房冠軍之後。

對于外界批評,張藝謀一貫的态度就是不辯解,更不會崩潰破防與人對罵,還是繼續默默做事。于是今年春節檔,他又獻上了新片《第二十條》。

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反複渲染鄉土風情民俗奇觀的張藝謀了,現在的他喜歡求新求變,每部都會換一種題材和風格,而且還都是商業類型片,幾乎把所有你能想到的類型都拍了個遍。大家看膩了常規的商業類型片,于是他又玩起了混搭。《滿江紅》是把古裝、懸疑、喜劇這三種類型混搭起來,到這部《第二十條》,他又搖身一變,把喜劇、市井家庭和社會問題這幾種題材給混到一塊兒了。或者說,是以逗趣喜劇為表,社會現實為裡,終點則是對法律的普及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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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第二十條》,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十條關于正當防衛的條款。整部電影以雷佳音飾演的檢察官韓明為中心,融合了三條故事線,每一條都和正當防衛有關:韓明正在辦的案子,是村霸放高利貸暴力追債并多次強奸欠債者妻子,最後被反殺;韓明多年前辦過的一起案子,是公交車司機制止車内的性騷擾事件,将小流氓打傷;韓明的兒子在學校目睹校園霸淩後挺身而出,卻把校領導的兒子給打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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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案子的起因,要麼是自己和家人的人身權利被侵犯,要麼是見義勇為,都屬于事實上的正當防衛,可是在法律的判定上卻都遇到了難題。路見不平的公交車司機最後是以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他不服判決,出獄後開始了上訪之路。不堪暴力追債的人受辱後反殺對方,卻是以故意傷害罪被起訴。本來是要反對校園霸淩的小男生,卻被霸淩一方倒打一耙,去報警立案了。三個正當防衛當事人面臨的都是被重罰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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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面的法律背景是,雖然早在1997年新刑法施行時,關于正當防衛的第二十條就已經有法律效力了,但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一條款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卻幾乎沒有得到過實際上的操作運用,被很多法律人稱為“僵屍條款”。B站知名法律up主法山叔對此解釋說,這是因為在那段時期,我國不鼓勵私力救濟,對法律價值的選擇是秩序大于正義,因此在正當防衛的判定上極其嚴格,甚至到了比登天還難的程度。

但後來随着社會的發展,這一條款越來越頻繁地引發争議,尤其是在一些廣受社會關注的案件發生後。比如2016年發生在山東聊城的“辱母殺人案”,女企業家蘇銀霞被讨債者肆意羞辱,蘇銀霞的兒子于歡目睹這一情景後,拿起刀捅向侮辱母親的人,導緻四人或死或傷。這起案件在當年可謂被舉國讨論,多數人都對于歡報以同情和支持的态度。于歡從一審被判無期徒刑,到二審被認定為防衛過當,改判5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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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起是2018年發生在江蘇昆山的龍哥反殺案,因為有全程視頻錄像,加上死者劉海龍的形象特點,天然地具有傳播熱度,此案當年也是被讨論得沸沸揚揚,大家各執一詞,一邊覺得于海明刺死劉海龍就是正當防衛,另一邊則認為是防衛過當。後來昆山警方發布通報,稱于海明的行為屬于正當防衛,不用負刑事責任。

對于刑法第二十條而言,這絕對是裡程碑式的案件。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了《關于依法适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對正當防衛的認定由此調轉了方向,辦案人員的難度和壓力都減輕了不少,刑法第二十條終于成為鮮活有力的法律條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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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常見的一種道德滑坡論認為,現在之所以很多人不願意做好人,是因為好人沒好報,見義勇為者反倒要受重罰吃牢飯,類似的新聞屢見報端,從而敗壞了世态人心。而一套良性的法律制度,應該是鼓勵好人,懲治壞人的。《第二十條》中,雷佳音飾演的韓明本來也是唯唯諾諾守着老一套辦案的檢察官,打算把那起高利貸反殺案辦成故意傷害罪,但在經曆了理想主義女同事的觀念洗禮,和一系列現實的打擊後,他對法律事業曾經的理想初心也複燃了。在他的積極參與和上級部門的指導下,案件最終被定性為正當防衛,被告方無罪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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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片中出現的一些高亮台詞,每一句都擲地有聲:

“法律是讓壞人犯罪的成本更高,而不是讓好人出手的代價更大。”“法律的權威來自哪裡?來自老百姓最樸素的情感期待。”“一次犯罪污染的是一條河流,一次錯誤的裁決污染的是整個水源。”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的出品方有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可以說,這部電影就是一部标準的普法宣傳片,其社會意義應該是大于藝術追求和商業目标的。民衆曾經被壓抑的對公平正義的渴求,對見義勇為要承受過重代價的懼怕,現在需要得到釋放和撫平,需要有這麼一劑強心針,告訴大家,别怕,你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法律會保護你的,社會是鼓勵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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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翔老師在看了《第二十條》後,也迅速發布了一條視頻,表達了對這部電影的肯定。他說他之所以會走向公共普法的道路,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刑法第二十條。聊城辱母案和昆山反殺案,他都第一時間發聲了,很快獲得大量公衆反饋,那就是他出圈的開始。平時講課他也經常會提到正當防衛的有關内容,他一直都認為,對于正當防衛的認定,不要開啟上帝視野,别老是站在“事後諸葛亮”的理性人立場,而要站在事前的一般人立場,“法律中沒有理性人,隻有有血有肉的一般人,我們都是不完美的一般人,隻有機器人才是理性人。因此必須要身臨其境,代入防衛人的立場,不要對防衛人過于苛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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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對于法律行業的細節呈現,我不是專業人士,難以判斷。但法山叔和羅翔老師都是專業的,他們都對這部電影的專業性持肯定态度,我相信他們。而且我也看得出來,這些法律人對于我們終于也能出現一部高質量法律題材的電影,都是表示歡欣鼓舞的。

但這也不是張藝謀第一次拍法律題材電影,之前還有《秋菊打官司》呢。在我的印象裡,《秋菊打官司》對國人法律觀念的影響是巨大的。三十年前,大多數中國人的法律觀念都很淡薄,覺得法律離自己很遙遠,這時,他們看到了大美女鞏俐化身為陝西農婦秋菊,一路告狀誓要讨一個說法,那不着痕迹的表演,那仿紀錄片式的拍法,還有結尾體現的情與法的沖突,都給當時的觀衆帶來了強烈震撼,讓大家感受到,法律就在我們身邊,随時都有可能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遇到事兒時可以拿起法律武器捍衛自己的尊嚴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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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菊打官司》劇照

我還會想到《有話好好說》,也是張藝謀作品裡少見的都市喜劇,風格極其荒誕癫狂。一直在晃動的手持攝影,還有密集聒噪的台詞,生動展現出世紀末人心的躁動不安。其實,《有話好好說》裡也有普法的段落。葛優扮演的警察出現了兩次,一次是釋放被拘留的姜文,一次是釋放被拘留的李保田,兩次他都說了大段地告誡對方要知法守法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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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好好說》劇照

《秋菊打官司》和《有話好好說》現在都是影史經典了。《第二十條》剛上映幾天,口碑還不錯,多線索交織、全明星陣容的群像表演、節奏的把握,都是可圈可點的,但也有一些批評争議,能否成為經典還很難說。它最大的問題,應該是藝術追求上的保守,不夠純粹。

把《第二十條》放在張藝謀作品譜系中就會發現,老謀子過往一些标志性的元素都不見了,比如那些大塊大塊的視覺沖擊力強烈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非常平實的影像風格,看不出任何特點。台詞的密集聒噪有點像《有話好好說》,但又不如《有話好好說》那麼先鋒,而是更接近開心麻花和春晚小品,尤其是雷佳音和馬麗的對手戲,他倆一拌嘴觀衆就嘎嘎直樂。把嚴肅的社會議題和喜劇搞笑嫁接在一起,當然也是有風險的,在很多人看來會顯得不倫不類,缺乏深度。

張藝謀上董宇輝的直播間宣傳電影時坦然承認,之所以會這麼拍,主要因為一早就定了春節檔上映,這個檔期不适合出現太嚴肅沉重的電影,還是要考慮觀衆的需求。再說了,春節檔競争這麼激烈,宣發成本這麼高,他也要為投資方能否回本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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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工作态度,已經很難說是一個世界級的藝術家了。我們所知的那些大藝術家,都是唯我獨尊的,一切都要為自我表達服務,要任何人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張藝謀不是這樣的,他是勤勤懇懇的,任勞任怨的,認真負責的,不願意傷害任何人,希望每一方都能過得去。這樣一個導演,其實更像是一個傳統的老手藝人,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咱就是服務行業,每部電影就是經手的一個活兒,一個産品,要對得起給我派活的人,也要對得起買這個産品的人,要在各種訴求中取得平衡。藝術當然也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或者說,在已經達到了那樣的藝術高度之後,他已經沒辦法更高了,那接下來要追求什麼呢?他所追求的,我覺得無非就是,不能閑着,得幹活,不能荒廢了這門手藝。藝術是目标導向的,要不斷超越自己,要追求永載史冊。而手藝是過程導向的,隻要他還在做,他就還能有存在感、價值感,至于以後如何,不重要。我們近年來老說什麼“匠人精神”,張藝謀就是匠人精神的完美化身。他近些年來拍的電影,從藝術角度來說,不算是多高級的作品,但是從手藝角度,每一個都并不壞,都在及格線以上,沒什麼粗制濫造的。除了《長城》,但我們也可以把《長城》理解為學習好萊塢工業體系所交的學費。後來證明,這筆學費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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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電影工業體系那套标準來衡量張藝謀,那麼可以說,他就是當今中國影壇最穩定最靠譜的導演,那些三四十歲年富力強的導演沒一個能比得過他。就更别提那些和張藝謀同一代的老導演們了,基本上都過時了,年輕觀衆都懶得理他們了。張藝謀每一部卻依然可以被年輕人注意到,哪怕有争議,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電影是藝術,同時也是工業,打好工業基礎和追求藝術高度同樣重要。而在這兩方面,張藝謀都做到過中國影壇第一人。

從他現在這個年齡和這個工作量上說,也算是中國影壇第一人吧。國外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伍迪·艾倫、山田洋次,都是世界範圍内最著名的生命不息拍片不止的老導演,一直到八九十歲還每年不斷有新作問世。而在中國,這樣的老導演,就隻有張藝謀一個了(也許還能再加一個香港的許鞍華)。

以張藝謀現在這個身體素質、精神狀态,一直拍到九十歲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我是還挺期待的,想看看到了那個時候,他還能交出怎麼樣的作品來。

本文首發于“三聯生活周刊”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