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朋友跟我說這絕對是導演嗑藥嗑出來的片子,我問他磕藥什麼感覺,他說要看什麼品種,有的會讓你睡覺,有的就是飄飄欲仙。

飄飄欲仙?那還能拍得成電影麼?難免會像喬伊,一不小心穿越上了瘾,滿臉是那種什麼都玩過了爽過了之後殘留下的一丁點精氣神,表面看着還是個珠圓玉潤小女孩,可是透過她眼神你就知道她早就已經死了。

從前牛頓定律裡那種淳樸的、穩穩的世界破碎了,隻剩下萬千平行宇宙裡破碎的她,這個宇宙發生了什麼到了另一個宇宙又會了無痕迹,沒有什麼可執着的,沒有什麼可相信的,那麼她就無所不能,變成超體,什麼都想得出來什麼都做得出來。

酷得要死神氣得要死。

當喬伊已經開始揮舞假陽具殺敵,她媽媽伊芙琳口中念念叨叨竟然還隻是喬伊的性取向!

媽!這個世界比你想象得要大!

就像很多觀衆都對電影結局不滿,什麼?搞了這麼一大篇到最後還是和解?還是we are family?愛能戰勝一切?太土了太簡單了太不高級了。

可是你能讓楊紫瓊怎麼辦?難不成真變成個女奇異博士?她不是那一型的,她本來就長了一副亞洲媽媽的臉。哪怕是在她青春正好的香港黃金年代,大家更關注的是林青霞王祖賢鐘楚紅這些嬌花妙蕊,楊紫瓊那種粗砺的美吃了虧,她是靠一拳一腳硬生生打出來的天地。

第一眼看到《瞬息全宇宙》裡她飽經滄桑的臉,我就猜到了結局。正如《卧虎藏龍》裡她是幹練持重的大女俠,《摘金奇緣》裡她是穩守中式教養的當家人。從不意外。

但我沒猜到這過程。

在伊芙琳人生中異常脆弱的這一天——

多年經營的店鋪面臨被審計師收走的風險,沒用的丈夫竟提出離婚,女兒又要在老父面前出櫃——

那看似巋然如山的,她辛辛苦苦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心靈秩序在倒塌,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被女兒抓到。

...

五指像兩條大腿一樣分開,喬伊從中間插進去,安慰着伊芙琳說:

“It’s ok,It’s ok.”

她低下頭,慢慢看見從手心最深處浮現出來黑色的,四周塵屑飛揚的孔洞,是美國人愛的bagel,亦是《道德經》的玄牝之門,那個陰柔的女性的孔洞,創造萬物也吞噬萬物的孔洞。

...

她也動搖了,也被誘惑了。看來她還不是那麼冥頑不靈堅不可摧啊。

叫我不禁反思,媽,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喬伊說她已然把她的所有都放到了那個bagel上,希望也好,遺憾也好,笑也好,淚也好,巨細無遺。

伊芙琳這才明白一切都太遲了,當她看到喬伊女朋友出現時就已經太遲了,性取向不過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而最初的始作俑者,正是她啊。

是她把所有投錯胎選錯郎入錯行的怨念以及想當歌手想當廚師想當女明星這種種沒來得及實現的夢想全都一股腦投入到女兒身上,好讓自己可以安于艱難的、瑣碎的、忙碌的媽媽生活。

于是不堪重負的喬伊找到了bagel,可能是一次酩酊大醉,可能是一次性高潮,可能是一次磕藥後的幻想,快樂如此易得,何必還要勤勤懇懇過活?也太傻了。

難道這就是宇宙的奧秘嗎?

喬伊化為斷崖邊石頭,高談闊論直斥人類愚蠢,恰恰是顯出了自己的聰明,那一段說教味濃得沖鼻。

直到那個貼着塑料眼睛的石頭步步移近,吓得喬伊的石頭大叫:你怎麼可以移動?我們可是石頭啊!

根本沒有規則!貼着塑料眼睛的石頭喊道。

一下子就暴露了喬伊的恐懼。所謂“nothing matters”又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宗教警句,愛因斯坦說上帝不擲骰子,喬伊隻是栖身于多重宇宙充滿不确定性的安樂鄉中,這樣就會好受多了,這樣就不會受傷了,不用怕失敗,犯錯也不要緊。

不确定,反而是一種确定。

原來伊芙琳才是更勇敢的那一個。bagel是媽媽的陰道,喬伊不過是想退回到子宮裡的疲累孩童。

媽媽咬咬牙,把自己打破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唯有親自把多重宇宙都經過了體驗過了才能感受到女兒的感受,牛逼的是她還能不偏不倚地回到現實。

這是家庭力量?母女連心?愛能戰勝一切?

任何概括和答案似乎都太蒼白了。

電影費了兩小時颠覆所有,沒理由又回到建構的老路上,兩位導演可能是磕藥了,但隻是助興,整個故事還是一個大清醒,中間夾雜着無數小混亂。他們意外的實在,居然就這麼邏輯嚴謹大張旗鼓地拍了一場空,什麼都說了,又什麼都沒說,似《清明上河圖》的筆法,細密誠懇到極限。

那些酷的、神氣的、不費力的事情就交給旁人吧,總要有人站在“媽”的位置上,楊紫瓊幾十年浮浮沉沉,哪知道後勁十足,年近6旬竟迎來事業新高,但她的紅從來不是一枝獨秀式的搶盡菲林,她的紅向來是生産性的,一紅萬紅,還帶動好萊塢整個華裔群體蒸蒸日上,這便是亞洲媽媽的力量。

就算楊紫瓊在一部電影裡變換上百個造型,做到女明星的極緻,也從來不引起嫉妒豔羨,在她臉上看不到任何目的性。或許我們都搞錯順序了,不是先有目的再去活,而是先去活再找目的。目的又一直在變。身處這個信息過載爆炸的時代,如果還有人願意在你臉上貼一個塑料眼睛,一個愚蠢的塑料眼睛,愚蠢到讓你反胃,想吐,何嘗不是一種激活?

男人菊花被捅便能打開新世界大門,女人靠一個心心相印的眼神,我忘不了那個全身橘黃的審計師咿咿呀呀大叫:“正是我們這些沒人愛的壞女人才讓世界運轉起來!”換來伊芙琳用腳在她腮邊拭淚:“你值得被愛。”

愛當然是永恒主題,但故事沒有終結。媽的智慧就在于,她要愛,卻也不會無視bagel。她不會作奸犯科,不願窮困潦倒日日為生計發愁;但也不想過得太好了,閃耀如女明星也會有失卻普通幸福的遺憾。隻要腦子還承受得住,隻要身體不會徹底消弭在bagel之中,她便無法拒絕多重宇宙裡的任何可能性,體會無窮無盡的精彩,生生世世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