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演沖田修一在中國觀衆中最負盛名的作品,當屬2013年的《橫道世之介》:一個其貌不揚、幼稚純真、不谙世事又充滿着善良好奇心的小人物,在和他生命交錯而過的不同人物的回憶裡,成了難以忘懷的永久閃光點。從任何角度看,2022年的《魚之子》都可以稱作是《橫道世之介》的精神續作:不但影片的主角宮仔有着和橫道世之介一樣幾近于兒童的天真,更獨特的是,它賦予了主要人物宮仔一個僅在其頭腦中存在色彩斑斓夢幻“魚世界”,使他得以在現實和幻想中往返穿梭,獲得了比《橫道世之介》自由得多的想象空間。

《魚之子》取材于日本講談社出版的一本自傳著作《魚君的一魚一會——每日癡迷的人生!》。被稱為“魚君”的作者宮澤正之是一位自小就瘋狂喜愛和鑽研各種魚類的愛好者,最終依靠執拗的愛好和熱情自我培養成為魚類專家,還擔任了東京海洋大學的客座老師。

在我們熟悉的傳記電影類型中,影片主人公總會面對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困難,在努力應對外在環境的挑戰過程中,他經曆一次次失敗和成功并不斷開辟人生的新道路,影片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基本取決于人物和外在環境之間某種不斷演進的“對決”關系。但沖田修一拍攝人物電影的思路卻迥然不同。事實上,對于十年前的《橫道世之介》,部分相對“專業”的觀衆诟病的“缺陷”,就是他們找不到在美式傳記片中人物遭遇困境應對挑戰并改變外在環境的整體流程。在影片中,橫道世之介不斷與各種人物相遇,拓展經曆,并用堪稱古怪又木讷的熱情去感染身邊的朋友和愛人。但一切都如小河流水般波瀾不驚,他既沒有遭遇波瀾壯闊的情感起伏,也沒有被成人社會無情捶打而飽受屈辱。他和周遭的人和事相遇、相知又自然分離,個人與環境的對抗被某種與外在環境并不相融但又不産生實質性沖突的内在執拗所取代。

相比之下,《魚之子》的整體構架更為散漫:它從“魚君”宮仔的幼年開始,反複刻畫他對魚的極緻熱情;以魚為契機,他帶給周圍同學、老師、甚至是幫派小混混各種不同的驚喜和歡樂。但随着年齡增長走出學校,他逐漸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感,在水族館和壽司店失敗的打工,給牙科診所設計的讓人失望的水族箱,與異性相處卻不解其風情的遲鈍與尴尬,都在他和世界之間架起了一道鴻溝。

影片由一連串互相并不存在遞進關系的事件串聯起來,核心僅是宮仔在缤紛繁雜的世界裡,嘗試以對魚的熱愛作為生活的唯一主要内容而生存下去的努力。取代通常劇情電影中大起大落的人物命運轉折,《魚之子》在兩個不同質的世界之間穿行,一個是童話般色彩斑瀾的魚宇宙,在其中宮仔從童年開始便徜徉遨遊一直到成年;而另一個則是現實而平庸、無趣又機械的成人世界,需要另一套與夢幻與遐想截然相反的生存技能和思路才能融入的現實社會。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宮仔的愛情經曆上,當女友努力想要把兩人關系變得“正常”時,宮仔的直覺反應卻是努力打工掙錢給女友的女兒買了一套可以畫魚的彩色蠟筆。

在《橫道世之介》中,成年後邁入社會的主人公經曆完全沒有被交待。他學生時代交往的朋友和戀人明顯和他斷了聯系,隻能從廣播裡聽到他奮不顧身救人而失去生命的消息。這些曾經被他幫助并被他熱情所感染的人,僅僅是在閑談中才想起他難以讓人忘懷的純真。而在《魚之子》中,沖田修一則把這些人用聚攏在宮仔的身邊:年少時宮仔賦予了他們難得的驚喜和樂趣,而成年後的他們則呵護宮仔,給他關懷、照顧,體恤他的理想和心願,讓他成為了一個在電視上以講述魚類娛樂觀衆的綜藝演員。但這一切似乎過于美好和非現實。在電視攝像機前的嬉笑過後,宮仔其實處在無名的孤寂和隔絕之中,這是影片開頭那個沉寂的早晨,他起身後給魚喂食并給它刷牙的古怪舉動,以及穿着彩色連體潛水服和腳蹼向魚缸中的大魚告别出門的笑容背後所潛藏的傷感:他是一個不能與成人世界相融,而隻能與兒童為伴的廢柴。

和橫道世之介一樣,《魚之子》中的宮仔沒有對立面,甚至身邊所有人都默契地将他當成孩子一樣精心愛護。但《魚之子》并未因此變成一部積極向上的勵志電影,反而在結尾處,觀衆感到了某種巨大莫名的傷感。我們意識到影片借着人物對于魚的狂熱愛好,實質刻畫了一個從小到大一直保持力圖保持純真的“傻瓜”,當周遭世界随着年齡增長而褪去童話色彩後,他卻頑固地堅持對所有一切的幻夢而不能妥協。盡管片中沒有一個壞人,甚至沒有反面角色和“正常”電影該有的戲劇沖突,但它卻細膩地刻畫了宮仔與周遭世界之間一次次無聲又無奈的錯位,這讓他從現實世界中掉落出來,成了醉卧小巷醒來後執著地在卷簾門上畫魚的“返老還童”怪胎。

那些當年喜歡他而被他的熱情感染的朋友們,可以同情、愛護甚至照顧宮仔,但他們卻無法在内心中與他站在一起,而是紛紛變得正常、瑣碎、無奈、平庸和卑微(連耍酷的黑幫小頭領畢業都變成了普通外賣仔)。隻留下他一個人對着虛空微笑,熱情逐漸消散在冰凍麻木的庸常之中。那些前面段落裡古怪智障又荒誕喜劇的情節氛圍在結尾處堆積起的是巨大莫名空寂,随着宮仔縱身躍入水中,一顆不溶于世俗的靈魂的孤寂身影逐漸形單影隻地在深海中随着魚群遠去。宮仔并非是一個依靠後天的努力奮鬥而改變命運的激勵型人物,而隻是一枚面對成人世界無所适從隻想退回孩童軀殼裡沉浸于簡單幻想的幼齒。也正因此,導演沖田修一并不需要在影片中虛構一個充滿激烈沖突與矛盾的外在世界,取而代之的是,影片呈現出的是童真理想與現實不斷失之交臂的細膩瞬間。

《魚之子》另一個被觀衆質疑的問題是:影片中不斷展示熱愛魚類的宮仔釣魚、殺魚、烹饪魚、津津有味吃魚的場景,這讓人物似乎陷入了一個不能自圓其說的悖論之中:宮仔如何能一邊宣稱自己是愛魚者,另一邊又把魚當成美味大嚼下肚呢?

在《橫道世之介》中,主角對待身邊的幾個女性都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态度:在剛入大學的考場上,他認識了女生阿久津唯,雙方互有好感,但不久阿久津唯和橫道世之介的好友倉持(後者的粗魯還曾經讓阿久津唯當衆大哭)成了戀人并懷孕退學,但橫道世之介對此毫無反應甚至樂見其成,他的心思早就轉到了剛剛認識的交際花千春身上。當前女友小櫻想要和他叙舊時,因為已經對富家女小櫻産生了強烈的好奇,他同樣表現出心不在焉。在影片的結尾當已經成為他女友的小櫻決定要去法國留學時,他興高采烈地給對方送行;當小櫻在車上大喊“最喜歡你”的時候,他的興趣點已經被攝影師借給他的照相機吸引,興奮地拿着它四處奔跑拍攝。要說橫道世之介的古怪之處,那就是他的熱情像個躺在搖籃裡未滿月的嬰兒,無論苦樂都隻有兩秒鐘的記憶,而且會迅速被出現在眼前的“新玩具”吸引而将前情徹底抛在腦後。

如果說《魚之子》是《橫道世之介》的續集,那麼宮仔則完整繼承了橫道世之介最像幼齒孩童的一面:他對于魚的熱情和嬰兒被眼前晃動的玩具所吸引住的好奇心相似。無論是觀賞、玩耍還是品嘗對于他來說,都是躲在自身軀殼裡挽留兒童式天真的不自覺方式。看上去魚是他熱愛的對象,但本質上他是在借助魚維系拒絕成長并與外在世界逆行的奇特熱情。在此魚的生死或者熱愛魚和把魚烹饪成美味下肚之間的常理悖論,已經和他内心的渴求徹底無關。邏輯缺失、自相矛盾甚至是以自我為中心正是一個孩子(或者拒絕長大的成人)最基本的特征。正因為他内心自視為兒童,所以這些矛盾和悖論都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之内了。他眼中隻有空想的随心所欲和無限好奇心,而沒有可以承擔的責任和義務。這是為什麼他無法勝任任何一個成人世界的工作,哪怕是想要對一個愛他的人做出回應,也是順着自己的意願買給對方一盒兒童畫蠟筆而已。在現實世界裡,這是一個沒有自理能力本應被成人社會抛棄的廢物、廢柴和傻瓜,但這也正是很多思路獨特的日本電影着力去欣賞的古怪人物:從《不求上進的玉子》到《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從《苦役列車》到《橫道世之介》,這些沉溺在自我世界裡,視成人世界的運作邏輯如無物的人物一個個躍然于銀幕之上。他們都像永遠微笑但内心執拗不願長大的宮仔一樣,揭示的是平行世界裡另一種思維情感方式存在的可能性。

沖田修一選擇能年玲奈跨性别反串出演宮仔,堪稱是《魚之子》的點睛之筆。曾經存在于橫道世之介身上那股好奇心快速轉換時迸發出的直男式木讷無知遲鈍,在《魚之子》中被能年玲奈自帶的女性柔和爽朗巧妙消解,讓本來誇張到會讓人有點“惡心”的幻夢變得沁人心脾又超脫率真。尤其是宮仔和夏帆扮演的桃子那一段錯位的交往,兩人之間的性别差異因為能年玲奈的反串而在不知不覺之中消失,随後逐漸凸顯出的是兩個不同思維情感世界無法交融的惋惜遺憾。也應該感謝能年玲奈的表演,才把一個本來似乎是答案明晰的問題重新變得困擾無解:人究竟應該像兒童一樣沉浸于自身的幻夢與好奇而無需顧忌邏輯與常識,還是要在成人世界中成熟正常起來,同時也不斷平庸瑣碎無聊乏味卑微下去?《魚之子》大概是沖田修一對這個問題的最新一次大銀幕童話式提問。

...

(首發于《虹膜》微信電影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