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在一路從威尼斯橫掃至奧斯卡的《水形物語》上映四年後,獲冕最佳導演的吉爾莫·德爾·托羅(後文用陀螺指代)帶着《玉面情魔》再度回歸頒獎季,盡管沒有獲得前作那樣突出的口碑,但這部改編自1947年同名黑白電影的作品依然在日前公布的各項工會獎提名中表現強勢,并在剛剛公布的奧斯卡提名中斬獲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四項提名。當“墨西哥三傑”已經成為預定電影節席位和北美頒獎季的代名詞,有着陀螺鮮明的作者風格的《玉面情魔》讓我們再次思考,對于鄉巴佬、移民或所謂“永遠的局外人”來說,站在舞台中央将意味着什麼。
無論對整部影片的評價如何,大部分觀衆都很難不沉醉于影片的前一個小時:鏡頭緩緩靠近斯坦(布萊德利·庫珀飾),他正将一具用白布包裹的屍體拖入房間地闆的中空,點着了汽油,坐落在荒野中央的房屋付之一炬——簡潔的四個鏡頭和三個剪輯點,拉開了奧秘(mystery)電影的序幕。
随着公共汽車抵達終點,陀螺随即進入了他最擅長的創作空間。馬戲團,更準确來說是嘉年華(carnival),幾乎是陀螺為滿足他所有的趣味和收藏欲而建造的,這讓這部受限于改編性質的電影有了幾分自傳的征兆——它在後來得到了更多證實。在充滿江湖氣息的吆喝聲中,斯坦被嘉年華團長克萊姆(威廉·達福飾)的聲音所吸引——“他是野獸還是人類?”克萊姆向下凹的鬥獸場式舞台中投入一隻雞,一個面容醜陋且全身布滿傷疤和髒污的男人咬開了雞的脖頸。
Geek,在英語中被用來形容“古怪或非主流的人”,在不同的語境下被翻譯為“怪人”“極客”。克萊姆告訴斯坦他如何找到為他賣命的geek,原來,geek最開始除了失魂落魄之外與正常人無異,克萊姆用摻雜着緻瘾鴉片的酒讓他們上鈎,他慷慨地提供給這些人“一份臨時的工作”,而當他們因藥物成瘾已經無法離開克萊姆,克萊姆便開始羞辱和控制直到他們失去了所有自尊。
在斯坦得知這個陰暗的秘密之前,嘉年華對他而言是學習技藝的庇護所。他向一對夫婦——齊娜(托妮·科萊特飾)和皮特(大衛·斯特雷澤恩飾)學習“讀心術”,他們通過暗語來交流,皮特通過種種方式讓齊娜知曉觀衆們所寫的卡片上的内容。這是純粹的騙術嗎?是的,但是騙術和騙術之間有區别嗎?齊娜和皮特告訴一位窮追不舍希望獲得更多慰藉的觀衆他們表演的真相,當斯坦問他們為何不繼續騙她時,齊娜和皮特一本正經地告訴斯坦:“我們從來不做通靈秀(spook show)。”
讀心術和通靈秀之間的界限及其各自的人性隐喻,是原版的《玉面情魔》給予這部經典黑色電影文本的最大饋贈。在鄉間的嘉年華,觀衆們為站在簡陋舞台上的人的讀心術歡呼,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知道這是騙術,當極少數正經曆絕望處境的人試圖假裝這不是騙術時,“騙亦有道”的騙子選擇告訴他們讀心術的真相。“謊言不是希望,”皮特告訴斯坦,這是他們不做通靈術的原因,因為通靈術本身就基于另一個謊言,那就是讀心術不是騙術。
“你無法愚弄别人,是人們愚弄自己。”當凱特·布蘭切特飾演的心理醫生莉莉斯告訴斯坦人們會為何“相信”他的把戲時這樣說。斯坦在那時并沒有意識到,愚弄自己的人從來都不隻是被讀心術所折服并央求他做通靈術的人,從開始做通靈術那一刻起,自以為愚弄了所有人的他正是在愚弄自己。從鄉野的嘉年華到城市中心的豪華酒店,斯坦和莫莉(魯妮·瑪拉飾)出入于上流階級的派對,與名流打交道,汲汲地融入上層社會。但是階層的烙印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有着再高明騙術的斯坦也無法避開屬于他的真相:在夜深人靜的夢魇中,他無數次回到原點,那座被他燒成灰燼的房屋。
通靈術讓人走火入魔,斯坦沒有向一名因戰争失去兒子的法官揭示他讀心術的真相,反而與心理醫生莉莉斯共謀騙取法官夫婦的錢财。他為這對絕望的夫婦帶去了厄運:在斯坦告知法官的夫人“你們總有一天會再相聚”後,精神崩潰的她開槍打死了丈夫,并随即自殺。不願收手的斯坦通過莉莉斯攀附到了更位高權重且手段毒辣的埃茲拉(理查德·詹金斯飾),他給了斯坦一大筆錢,執意要讓他喚回自己已經死去的妻子并獲得她的原諒。走投無路的斯坦懇求莫莉假扮成埃茲拉的妻子,後者雖然不情願但最終答應了丈夫。在“還魂”儀式當晚,埃茲拉識破斯坦的詭計後,害怕被報複的斯坦隻得殺死埃茲拉和他的保镖,他回到莉莉斯的辦公室希望取走之前寄存在她那裡的财務,結果發現莉莉斯早已将其掉包成一元紙币。
莉莉斯為什麼要這麼做?相比于斯坦,她的角色并沒有給以過多介紹其在此前的經曆的銀幕時間,也因此顯得更加複雜。莉莉斯(Lilith)的名字取自蘇美爾神話,亦同時記載于猶太教的拉比文學,她是亞當的第一個妻子,并且因為不願屈服于亞當而離開伊甸園,莉莉斯在神話中被記載為擁有最強大法力的女巫。莉莉斯并不貪圖錢财,但她和神話中同名的女巫一樣不願意輸給任何人。在她試圖在名流派對上揭開斯坦的謊言讓他出醜時,斯坦通過種種細微的觀察說出了她包中所藏之物和她的恐懼。步入中年的凱特·布蘭日益精進的表演賦予這個冷峻又神秘的角色以無比強大的氣場。
從《潘神的迷宮》到《水形物語》再到《玉面情魔》,這三部陀螺創作序列中最重要也獲得最多公衆關注的作品招緻來的是同一種批評——“老套過時”。與“三傑”中的另外兩位導演相比,陀螺所講的故事總是更加簡單、有着某種梗概式的童話色彩,但這并不影響他在全球收獲了與批評者同樣多的粉絲,馬丁·斯科塞斯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玉面情魔》和陀螺的成就長期以來被低估的不滿:
“如今,‘黑色’(noir)一詞被如此頻繁甚至厚顔無恥地使用,以至于它可能隻會誤導想要了解這部電影的人;他們可能在期待對一部黑色電影的濫俗‘模仿’,但這遠非對吉爾莫·德爾·托羅和金·摩根的這部改編作品的公正描述。”
如果《玉面情魔》不是簡單的黑色電影,那麼它還是什麼?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将新舊版本的《玉面情魔》進行對比是必要的,這兩部電影的最大區别——也正是新版最重要的改編,在原版中,當斯坦自願成為geek後,莫莉有一天回到嘉年華“拯救”了他,兩人重歸于好;而陀螺的版本則删去了這一大團圓的結局,并讓故事在斯坦說出“我就是為geek而生的”後的苦笑中戛然結束,這一改編除了客觀上反映美國電影審查制度在新好萊塢電影運動之後的松口,還為這部黑色電影蒙上了宿命般的悲劇色彩。直到那時,觀衆會猛然想起斯坦在初次遇見geek時與他的微妙對視,以及團長告訴他如何拐騙geek時的惴惴不安,是如何提前預示了斯坦的結局。
斯坦是惡人,他讓自己的父親活活凍死,故意把皮特的酒換成了緻命的甲醇;但在他與geek共處的時刻,他對後者産生了深切的情感聯結,他把香煙遞給geek,當團長指使他遺棄發高燒的geek時,不安和罪惡感吞沒了他。在潛意識裡,他從來都知道這個geek就是自己,無法克制的欲望和自我毀滅的沖動從來沒有離開他過,《玉面情魔》的英文名Nightmare Alley直譯為“噩夢巷道”,斯坦的結局正是他做過無數遍的噩夢成真。
讓我們更進一步,斯坦到底是誰?用一個小時鋪叙鄉野嘉年華的舊日時光,到站在城市燈火璀璨的舞台中央,最後再度落魄甚至自甘成為那個任人擺弄的geek——這不正是三傑從墨西哥攀登至好萊塢峰頂的漫漫險路嗎?移民和鄉巴佬,無論是在影片的二戰時期還是當今,都被主流社會視為“永遠的局外人”,當他們用盡所有“騙術”僞裝自己,并樂觀地以為自己已經跻身上流階層,他們已經在愚弄自己。當這一殘酷真相最終被揭示,悲觀主義内核的《玉面情魔》讓我們足夠确定,陀螺已經比他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