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周閉幕的第七屆西湖紀錄片大會上,《小影1948》獲得了“IDF西湖榮譽”優秀華語紀錄片榮譽。作為黃若倚導演的畢業作品,這部影片展現出了處女紀錄長片難得的克制和簡潔,以極具形式感的鏡頭和書信呈現方式展現了東亞家庭的普遍圖景,探觸到家庭與婚姻,性别與權力,代際與溝通等多個令人深思和觸動的話題。
塵封已久的老舊書信和曾祖母的日記作為叙事線索,小影私人的情感生活以語言的方式貫穿全片,也像猛然投入湖中的繩索,在作者的家庭中激起層層波動不息的漣漪,他們開始碰撞或沉默,三代人的關系和情感都紛然交錯于其中。從私人到集體,從個體到時代。作者出發于當下的私人感受,而落點于不同時代下家庭代際之間的隐痛和壓抑,沉默是他的出口與姿态,也是他現在所能給予的回應。
《小影1948》:隐秘的私人日記,東亞家庭的傷痛圖景
采訪/撰文:朱钰
編輯:張勞動
“冥冥之中的發現”
凹凸鏡DOC:拍攝的緣起是?如何從書信到拍攝父母和家庭?
黃若倚:拍攝的起點是2000年,曾祖父的彌留之際,我的父親回到老家,無意中在垃圾堆中發現了曾祖母的日記,一張一張零散着的。當時沒具體看其中的内容,就都收集起來交給了我爺爺。這樣過了20多年,父親在飯桌上再次提到了這個日記本,而某天晚上我憑一種奇妙的直覺找到了它,仿佛冥冥之中的召喚。
整理這些散亂的日記耗費了大量時間,才逐漸梳理出時間線,很多時候,前一頁和後一頁完全無關,或者讀到某個地方它就斷了。而其中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我的父親,甚至我爺爺都不知的家族故事,越看就越覺得值得拍攝。
《小影1948》劇照
拍攝父母一部分是因為直接呈現曾祖父母故事的難度較大,我對他們的認識僅停留于長輩的描述,而可選的拍攝方式也有限。另一部分原因是日記整理過程中,我發現家庭氛圍在變化,我們之間的互動逐漸加深,通過日記引發出更集中的觀念上的碰撞,于是我開始記錄這些片刻,它不僅是影像素材,也是探索家庭關系的契機。
凹凸鏡DOC:因為片子的形式感很強,感覺上是拍攝前就經過了慎重思考和設計的,那麼拍攝前對片子是如何構想的?表達的出發點什麼?
黃若倚:因為是第一次拍攝父母,我進行了很多嘗試。最初使用手持拍攝,他們在鏡頭前顯得不自然,有表演的痕迹,不像平時的他們。最後呈現出來的餐桌戲,攝影機的機位保持了一段距離并處于暗處,盡量讓他們忽視它的存在。餐桌座位安排和日常一緻,也是為了更好地呈現他們自然的情緒和狀态。
《小影1948》IDF映後交流 主持人佟珊,導演黃若倚
我很早就确定影片不是為了一個結論性的觀點,裡面帶有我的思考和觀察,也有我的疑問。無論是我的家庭,或是小影的家,代際差異和變化是存在的,但這些問題無法簡單解決,是屬于時代的問題。我認為我需要将其呈現出來,希望能夠引起反思,這是我最初的出發點。
凹凸鏡DOC:如何和父母溝通,讓他們參與拍攝?拍攝過程中是否有引導和設計?
黃若倚:起初我想把曾祖母日記的這個部分作為素材拍下來。因為我父親在整理,我覺得他的整理或是書寫,也是我需要記錄的素材,包括一些介入性的對話,他們也正常接受,到了後面餐桌讨論的部分,他們也認為是關于我曾祖母故事的一部分。平時每天拍攝後我們會一起看素材,我想給他們一些開放度,讓他們有更強的參與感,而不是強迫性質的被拍。他們也會對拍攝内容提出看法和意見。
拍攝過程中,如吃飯前,我不會刻意引導,但私下時,比如我父親在整理或是和我讨論時,我會試探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存有什麼樣的觀點等等,或許在不經意的潛意識中,形成了比較完整的觀點。然後餐桌上一旦涉及到這些,他就很自然地将這些觀點輸出出來。拍攝時,又會用讓他喝酒的方法,幫助他更放松,找到生活中熟悉的行為感受,從而自然地表達潛意識裡的觀點。
《小影1948》劇照
凹凸鏡DOC:書信的整理工作和家庭中的拍攝這兩部分進行的順序是怎樣的?兩部分如何交織在一起?整個的拍攝周期是多長?
黃若倚:整個周期大約一年。前期主要集中在整理日記線索,偶爾拿着攝影機嘗試拍攝,正式集中拍攝則持續了一個多月,期間有些調整和補拍。大部分核心鏡頭都是在這一個半月内完成的,我通常隔一兩天拍一次,讓他們有緩沖,呈現更自然的狀态。
在曾祖母的日記中有很多細節,比如燙發在她的年代被認為有損丈夫名譽,而我的母親卻在日常中使用卷發器。這樣的代際對比讓我發現了跨時空連接的點,這兩部分也逐漸交織在一起。
《小影1948》IDF映後交流 導演黃若倚
“攝影機就是我的态度”
凹凸鏡DOC:影片中很重要的書信和日記的内容是僅僅以字幕方式呈現的,這一設計是如何考慮的?
黃若倚:有幾個原因。閱讀日記時,我能感受到照片和紙張的質感,它們帶有的生命氣息,而且與曾祖母的連接是具象的,這種感受也能傳遞給觀衆。我曾考慮用旁白,或讓父親朗讀,甚至找人表演,但那樣會加入主觀情緒,失去直接和真實的感受。
此外,影片中餐桌戲主要是聽覺體驗,而讀日記時觀衆需主動閱讀,這在節奏和觀感上形成對比。聽父親侃侃而談後,再切換至曾祖母的私密日記時,情緒上會自然進入更私人的空間。
《小影1948》劇照
凹凸鏡DOC:因為實拍内容幾乎都是固定長鏡頭,拍攝時你是如何擺放攝影機的位置,攝影機在拍攝中充當了什麼角色?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
黃若倚:攝影機是我的态度和視角,是我如何進入并呈現這個家庭的方式。在鏡頭中,我有意表達了男女對立的視角,例如曾祖父母的照片時常是分離的,包括我父母在洗手間和廚房的分隔,父親在畫面中進出自如,而母親卻仿佛被困在廚房中。同時我希望他們保持一種“平民化”的真實生活狀态,比如父親用剃須刀剃須、理發,穿着唯一的一套衣服,還戴着一副壞掉的翻蓋眼鏡。透過鏡頭,這些細節塑造都包含意識和觀點,也是我如何觀察他們在這個家庭裡存在的方式,雖然我在片中沒有說一句話。
《小影1948》IDF放映現場
凹凸鏡DOC:你在片中的角色很特殊,既是拍攝者也是被拍攝者,同時是片子的剪輯和審視者,而你在片中始終是沉默的,如何理解你在其中的角色?
黃若倚:作為角色,在片中我就是做自己,尊重當下的情緒。比如我的離場并不是刻意設計,我們很少進行在餐桌上進行這麼連續的質問。
作為剪輯師回看自己的存在時,我希望自己能代表當下這一代。我們的成長深受西方思潮影響,或者說身處後現代語境,不論身份認同、還是家庭模式上都跳脫出男女對立或二元對立的話語,更具多元性。我會思考,我是否需要進入他們二元對立的語境讨論中。當然這樣的行動也代表某些邊緣化群體在霸權思想下的沉默,在東方家庭中常有的沉默,一方面是代際的隔閡,一方面是出于對自己的保護。
克制和沉默會令人不易于理解,有時也令觀衆認為是刻意的符号化表達。然而,不袒露的時候是需要觀衆主動進入和感受的,我希望這些信息的傳達是微妙的。當然,沉默也代表了我對現在的不确定,這或許也是我私心的一部分,留待到未來的作品中進一步探索和讨論。
《小影1948》IDF映後交流 主持人佟珊,導演黃若倚
凹凸鏡DOC:剪輯中是否有幾個版本的調整和删減,對素材是如何進行選擇的?
黃若倚:整部片的拍攝和剪輯是一邊實踐一邊生成的。最先拍的是日記的部分,逐步圍繞日記展開讨論,最後才拍攝餐桌場景。每天拍完素材後,我會當天搭橋,看看它們組接後的效果如何。第二天再拍時,就能帶着新的思考和調整。
每天拍攝時,我會根據觀察到的新的細節來決定下一步拍什麼鏡頭,比如觀察母親對桌上照片的反應,這樣的互動和細微變化是随時生成和調整的。所以待拍攝完成時,整體剪輯效果基本也已确定。
在拍攝中,我非常看重現場的真實感受。有時我不過于關注攝影機,而是感受現場,如果當下能夠令我感受到氛圍和情緒,那麼它一定也能夠通過鏡頭傳遞給觀衆。很多素材當場就能決定取舍,最終剩下約八到十個鏡頭需要反複對比斟酌,考慮如何更好地呈現父親談及的傳統文化,或母親的一些觀點差異,把這些有趣的對比融入片中。
《小影1948》劇照
“家是發生化學反應的場域”
凹凸鏡DOC:你說每天拍攝完都會和父母一起看素材,那麼這個拍攝或者說攝影機的存在是否對你們的關系有改變?你又是如何看待你的家庭關系呢?
黃若倚:通過拍攝,我們的關系可能更近了。很多話題我們可以直面地探讨,盡管可能不會産生劇烈的變化,但小影的日記完全介入了我們的生活,它激發出一些具體的、完整的對話和碰撞,這是我之前生活中不曾有過的,也是我希望在片中呈現的内容。
在過去,從高中到大學,我和他們的争執比較多,後來逐漸變少了。這部分是因為我們逐步互相理解了。其實每個家庭都是一個化學反應的場域,是一個動态過程的集合。人作為個體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在家中,彼此間的觀念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對方。盡管存在強烈的争執,但我們又循環往複地共同生活。結尾的設計是新一天的重新開始,家庭是個安全、舒适的,同時又充滿争執和矛盾的地方。
現在我父親漸漸願意去了解當代年輕人在關注什麼,會把他的觀點說出來,過去他可能是閉耳不聽的,而我則慢慢學會少說一些。争執是因為想要改變對方,但現在意識到強行改變可能會令家更為破裂。家庭關系需要相互包容和理解。每個人都受限于自己的時代,如果小影生活在當今年代,也許她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代際之間的理解需要跨越時代,于我而言,這意味着理解、接受,并允許發生。
凹凸鏡DOC:拍攝中有讓你非常觸動的瞬間和細節嗎,最後的那幅畫是有什麼寓意?
黃若倚:最令我觸動的就是日記的發現,這完全出乎意料。今年清明節的時候,我當時已經開始拍攝了。回泉州老家掃墓時我對曾祖母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是對還是錯,我希望她可以給我一些回應。随後我能順利地拍攝制作完成,作為畢業作品從學校畢業到IDF的首映,都非常順利,像有“小影”在支持,仿佛是她的回應。因為這一切本可以不這麼發生。
關于那幅畫,我們推測是曾祖父在他的晚年畫的。我第一次看到時就被打動了,感覺那是他在接近80歲時,對年輕時情感的追憶。
在他的婚姻裡,他也有他的煎熬與苦衷,但我們無從得知他的真實想法。那幅畫沒有具體的實際意義,但通過它,我希望能夠留下一個問題,一個開放的問題。在我們各自的人生中,面對那些沒有是非對錯的困境,面對愛和責任的抉擇,我們需要如何選擇。我想這幅畫在影片最後能留下一個思考的空間,是我希望留下來的東西。
凹凸鏡DOC:整個片子的體量和内容其實不大,很多觀點的輸出和碰撞,其實沒有事件發生,總感覺還少了一部分的内容,你是怎麼考慮的?
黃若倚:我覺得這是一種選擇,包括影片的視聽或這種表達方式。有選擇就意味有放棄。但如果要将故事拍得更完整,它甚至可能擴展成電視劇,因為它體量之大,除了婚姻也涉及家族,以及那個時代的社會背景。
因此我希望在這部片中留有更多開放性和留白的想象,許多地方的處理可能是“點到為止”,就像詩的意義在于它的負形,在于讀詩的人是如何理解的,正形與負形才構成完整的意義。
《小影1948》劇照
凹凸鏡DOC:這次的拍攝對你有什麼影響/意義,下一部的計劃是什麼?
黃若倚:過去我的作品多是關于外部世界的觀察,而這次在熟悉的環境中進行更沉浸式的拍攝,讓我意識到忠實表達自己當下的情緒和觀察的重要性,把自己投射到當下的情境中。這樣的拍攝方式也許會延續到下一個階段,包括我與被拍攝人物的相處方式,也是一種值得借鑒的經驗。
除了電影,我還從事肢體戲劇,二者相互借鑒。影像是我探索如何與外部建立聯系的方式,也是我觀察世界的方式,而劇場中的肢體表達則有助于覺察自我,理解感受發生的路徑,與内在建立連接。我覺得這兩者并不沖突,它們共存使我的生命體驗更完整。
對于下一作品,目前心中有一些構想,我希望它是關于自己的,是人生中現在或是向下一階段轉折的映射和思考。
《小影1948》IDF映後交流 主持人佟珊,導演黃若倚
圖片來自: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