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春天》是導演的家庭私人影像,像是人類學的課後作業,忠實真誠地記錄下家庭生活的本來模樣,将剪輯、拼湊的痕迹降到最低,結果從中流淌出動人的生命畫卷。

整部影片中最打動人的一個主題是面對姐姐陸慶偉的離去。2013年過年老爺子陸運坤與姐姐陸慶偉通話:“你身體好沒好?腰杆脹不脹啦?也要活動,不活動也不行的”,為再次生病埋下伏筆。5月17日姐姐回家,穿着花襯衫,歡快地吃着東西,講着遇到的趣事。姐姐和爸爸去爬山,導演在背後拍遠景,姐姐發現時也轉過來給他照相。等到10月3日的貴陽,姐姐肺病複發,爸媽和兩兄弟趕過來,愁雲慘霧第一次挂在永遠歡歌笑語的一家人臉上,沉默的大哥第一次開口:“你不是孤單一人,我們都在這兒呢。”11月4日,姐姐去世,一個人的缺席會成為整個家庭永恒的缺口。

親人離世後,會有下葬前公共空間的祭祀,吹唢呐、唱挽歌、衆人擡裝飾有五彩鳳凰的棺材,繁雜冗長的儀式止住親人泵湧的巨痛,并給予所有人一個允許展示軟弱悲傷的共同出口。

下葬後将黑布纏繞的遺像擺在家中,公共儀式告一段落,逝者成為家中懸挂的照片,紀念轉入私人領域。兒子把遺像抱回家,擺上桌子,至親通過一對一默哀,傳達各不相同且無法互相撫慰的哀思。爸爸媽媽在白紙上用毛筆工整書寫,卷起,燒給女兒。《孤味》中也有類似的場景,在父親的靈堂前,幾個姊妹折大量的元寶,擺成一堆,準備一齊燒掉。如今這個環節被省略,變為購買現成的陰式“别墅”“豪車”,在略顯荒誕的同時,也失去親手制作傳遞個人情感的功能。

2015年1月春節,團年宴爸爸給姐姐留個位置,端上一碗菜,擺上筷子。之後爸媽扛着鋤頭,在姐姐的墳頭準備種辣椒,刨土排水,爸爸專門去山裡挑選竹子,養在四方天台下的水池,為吊墳頭白花。對于亡者的紀念,是清明、中元、春節前夕的重要環節,有文化所期待的規定動作,并演化成日常生活的一頁。

父母又在此之外,借用農家生活最擅長的拾掇土地,尋找野菜、藥材的技能,在女兒墳前忙活栽種更新。他們受為人父母本性的驅使,即使明知地下的女兒再也無法感知,也要傾其所能,為寂靜的墓地營造出一片生氣盎然的景象,這忙碌是見證成長與死亡的纏繞,白發人送黑發人,最為深沉且無可排解的悲哀。

與其他普通家庭有所不同,這是一個“人無藝術身不貴,不會娛樂是蠢材”的藝術之家,随時吟唱的歌曲與即拉即談的樂器可直接作為背景音。父親拍攝了《1997年春節上墳》、《1997年春節全家團聚》、《2010年慶偉回家,我們去拉壟溝玩》、《2011年年三十,慶偉和佟暢回來,全家團聚》,還有這部影片姐姐吃飯、爬山、唱山歌的生動鏡頭,它們與前面的儀式、節日、私人行動一起,構成了對一個曾經鮮活如今逝去生命的尊重與哀悼。每一個活過的人,都應該被真正紀念。

以前對私人影像帶有偏見,占内存,又不如精美的圖片能夠成為觀賞的靜物,如今随着年齡漸長才理解,最佳追思載體肯定是鮮活的影像,而不是再也不會動的遺照。

聯想起嘎嘎(外婆)去世的時候,将要擡棺上山,媽媽作為三姊妹中的一員像發瘋一樣撲在開啟的木棺前,對着那張已經冰冷的臉拼命呼喊:“媽!”因為在儀式的終了才會被逼直面母親已經永遠無法回來的事實。失去母親的人,将會帶着永恒的創傷。

十幾年之後,除開固定的年前送燈、清明插青,站在土墳前或是回老屋面對遺像,都不會再生出額外的感傷,卻在昨日家庭聚會翻看手機存的老照片時淚濕眼眶。好多年沒有再看過嘎嘎的完整全身像,照片裡她還是穿着與遺照相同的深棗紅緞面襖子,褲子是黑色滌綸料,腳蹬黑色布鞋,表情木讷,有着常年農活留下的黝黑皮膚,胖胖的身材。那些儀式時尚且懵懂的感情從壓抑的深海中翻湧起來,輕描淡寫的唢呐、念經、守夜,都帶着無法彌合的深深失去。可惜當時沒有錄像設備,能夠保留下嘎嘎說話的語氣,做農活的樣子。

拍視頻真好,記錄一顆從幼苗到開滿幽香黃花的臘梅,複現笑着鬧着或者沉默的身影,這樣就可以在面對一抔黃土時,解解思念、抹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