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了女性意識的女性在哪啊?”

這是一部講電影的電影,三個故事每一個都比前一個更靠近電影的制作過程。

娜拉出走了?

第一個故事《獨自等待》講述了一個劇組“外人”——永安鎮當地飯店老闆娘,向劇組“内人”——《永安鎮故事集》中的女演員老闆娘,一步步小心挪步、企圖置換身份的故事。這個過程不僅是她從在自家飯店給劇組倒水、接着到劇組籌備會現場送盒飯,最後成為電影籌備階段的試衣模特的上升而又戛然而止的陡峭曲線,同樣是她從飯店裡的老闆娘、家庭中的兒媳婦、丈夫的妻子身份、兒子的母親等等傳統女性身份中逐步脫離的過程。

電影中多次透過鏡子反射來拍攝她的表情和動作,這既是拉康意義上鏡像階段的自我尋求,同時也暗示了一切都是虛幻,等待着夢醒時刻的終結。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是當她白天在劇組臨時做過劇本角色“老闆娘”的試衣模特後,晚上便自己窩在廚房,穿起漂亮的衣服,戴上女明星墨鏡,開始自我表演,這裡透過鏡子的拍攝設計便已經暗示了她尋求自我身份突圍的失敗,她一直沒有超越鏡框的限制,也就是一直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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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劇本中那個在導演欲望視野下因“女性意識覺醒”而“出走”永安鎮的老闆娘具有某種同構自反的關系。在劇本的建構中,女性意識的覺醒是瞬時性的,任督二脈突然被打通,偏僻小鎮突然神旨降臨,同時“覺醒”後便立刻指向“出走”,娜拉的“出走”是果決的,甚至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是“這個小鎮配不上她”。這很符合一個現代人對前現代生活的狹隘想象。但通過老闆娘小顧的視角,我們看到了娜拉無法出走的原因,哪怕她抛擲了母親的身份——讓丈夫把哭鬧的孩子帶走,抛擲了其他任何桎梏身份,她也在現代/當代人中“隐匿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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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拉歸來後…

第二個故事《看上去很美》讓我們看到另一個版本的娜拉,那是一位成功出走又榮歸故裡的女性。永安鎮姑娘陳晨(楊子珊飾),年輕時背井離鄉外出闖蕩,如今成為小有名氣的演員回到家鄉拍戲,這樣的設定就像一個典型的悲劇故事的開場,就像魯迅長大後再見到閏土。幸運的是,她仍有一個完整的家鄉版圖和關系鍊條(家人、幼時好友都在),不幸的是,不僅家鄉正在商業化重建,那些“應該”保持質樸的朋友/家人全都變質了。那份鄉情,就像她和導演對話時提到的酒,沒開封前在她的心底美味發酵,但當滿懷期待地打開,便迅速過了保質期,讓人惡心發嘔。被老同學背刺、被老家人蠻橫對待、被青春好友疏離、被年少時腼腆寡言的男同學算計,當這一天終于結束,陳晨疲憊地從商務車上下回到酒店,回歸原本的高位身份前,她在滿是水汽的車窗玻璃上用手指畫了一個眼睛,指腹的溫熱與冰冷的玻璃接觸,“眼睛流淚”成為她此刻最難言又最真實的心情。實際上,在娜拉出走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回家”的權利。

電影中還有一處有趣的設計,是“出走”的娜拉和“歸來”的娜拉無聲地打過一次照面,那是在飯店老闆娘的夢醒時刻。陳晨調整演戲檔期後空降《永安鎮》劇組并當仁不讓地承接下戲中老闆娘的角色,而前一晚還在因穿着劇組服裝做起黃粱一夢的小顧立刻失去了獲得的一切,被釘死在劇組盒飯供應商老闆娘的身份上,她終于站在了攝像機前——通過劇組紀錄片導演的相機,但成為的不是演員,而是真正的演員體驗生活的素材——“老闆娘”剖魚,因此再網紅的美甲也沒有人關注。開機儀式上,老闆娘小顧幫着劇組安置好物料後便無人問津地退場,另一老闆娘——戲中的老闆娘陳晨便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正式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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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屈的内容生産隊

從劇組外人,到劇組内演員,第三個故事《冥王星時刻》終于指向劇組(低成本電影劇組)中的最核心成員——導演和編劇的矛盾。幾乎每一個從一部部短片開始拍攝的影視系學生對此都會極有共鳴,兩人精彩且絕大多數時極為流暢的對話(除了最後的編劇爆發/翻臉有些節奏不對外)是那樣的真實和準确。兩人的差異是很直觀的,導演喜歡嘻哈,編劇喜歡後搖(編劇的黑色T恤上印着Pink Floyd);導演喜歡從空間/動作/視覺影像出發看待世界,編劇偏向從時間/沉默/旁觀視角出發再現世界,當分歧涉及到世界觀和價值觀的不同時,幾乎就是無解了。而他倆的解決方案,一是删除了兩人分歧最嚴重的第四個盲人故事(最終電影《永安鎮故事集》也隻有三個故事,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自反),二是“馬拉多納去世”。這一外界的、遙遠的、同時又處在兩人内心同頻共振領域内的大新聞,一下子讓他們的視線從當前的“永安鎮”拉開,從當下的狼藉與狼狽中抽走,天亮了,每個人不可言說的驕傲和自尊再吞回肚子裡,短暫的和解又來了,劇組開機了。

岔開一句題外話,2020年底球王馬拉多納的去世在全球範圍内都引起了震響,同樣上映于2021年的電影《上帝之手》同樣巧合or命中注定地将“馬拉多納”放置在電影故事極為重要的位置上,不僅片名便來自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1/4決賽阿根廷對戰英格蘭的比賽上,馬拉多納用“上帝之手”助阿根廷以2:1戰勝英格蘭,“為偉大的阿根廷人民,那些在馬爾維納斯群島受到卑鄙的帝國主義者壓迫的人民複仇”的事件,同時馬拉多納還聯系着片中主人公(也是導演本人)的人生軌迹,特别是青年時期的悲痛經曆。

此外,第三個故事中還有一個特别讓人會心一笑的點,就是劇組堪景時,導演指着河邊一個家徒四壁的破房子,透過窗戶孔感歎河對岸的快速現代化帶來的發展變化。我們在無數電影賞析課上都聽到老師對此種設計的分析與贊揚,也在無數電影中都看到過這類的導演安排,甚至在自己的短片創作中同樣依葫蘆畫瓢用過無數次,但在大屏幕上看到一個導演(電影中的導演角色)對此大放厥詞大談特談,還是挺有意思的。(當然是戲外導演的自嘲和調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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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宇宙探索編輯部》

最後,看到有網友戲說“磕到《永安鎮故事集》*《宇宙探索編輯部》的CP了”,誠然兩者有很多可以并置看待的相同點,如:導演都是青年電影人,都在FIRST/平遙上展映過,都是廣大“文藝青年”們欽定的2023最佳華語院線作者電影,都與章明的《冥王星時刻》有着那麼一點或半點的共享等等,但這兩部電影的不同又是那樣明顯,如果讓我大膽地瞎說,我可能會認為,《永安鎮故事集》中那個不得志的、寫了6年劇本的編劇,可能想寫的就是《宇宙探索編輯部》這樣的劇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