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再戰》:傾頹時代,Love will keep us alive

朋友向我推薦《一戰再戰》(One Battle After Another),說這是我會喜歡的政治隐喻片。光看名字,我以為要講一個切格瓦拉式的、不斷革命的故事,可看了一會我就笑了:

一群二十啷當的年輕人,打着 “反抗壓迫”的旗号,給自己起個中二化名,沖擊邊境檢查站釋放偷渡客;為“革命”籌措經費去搶銀行,得意洋洋地向普通市民發号施令,沉迷于享受權力的快感;被捕後互相出賣,一個供出所有同夥,另一個也沒閑着,把好閨蜜私通的事兒和盤托出……

左派的劣性全占了,而閃光點一個沒見着。

更搞笑的是,接線員非要主角指出“我上面有人”才能把事兒辦了,作為秘密結社性質的地下組織,居然染上了正規大型組織的官僚主義病。

接受了社會主義教育的中國觀衆,不需要專門學習過政治理論,也能輕易地看出,這些美國左翼年輕人所謂的“革命”沒有先進理論作為指導思想,沒設計明确的綱領,沒建設嚴密的組織,隻能輸出這種玩鬧一樣的盲目行動。

導演保羅·安德森用主角帕特和帕菲迪亞在行動結束後“性緻大發”幹柴烈火這一幕,揭破了二十一世紀以來西方左翼運動的實質,什麼遊行、罷課、救援、辯經……都不過是年輕人在荷爾蒙作用下的前戲,為了給接下來的做愛增加一點情趣,總之離不開褲裆裡那點事兒。

香港“占中”現場上演活春宮,台灣“民主女神”劉喬安實為援交妹,還有那些在沙龍裡邊飛葉子邊談阿爾都塞齊澤克、邊摸女伴大腿的進步男青年……這些都為導演的觀點提供了鮮活的注釋。

導演毫不留情地諷刺左派,但不意味着他同情右派,《一戰再戰》從個體、組織和文化三個維度對美國右派做了徹底的批判。

軍官史蒂文血統純正、外表硬朗、作風霸道,是紅脖子心目中的“樣闆人”;可這樣一個右派模子,真正的性癖居然是被黑人女SM。這樣用硬漢外表壓抑着真實自我的情感需求和性需求,不得不讓人猜想他是不是年輕時被年長白人男性性侵過。(笑)

史蒂文一直渴望加入“聖誕冒險家俱樂部”,一個白人右派精英組織。俱樂部看似神秘強大,成員非富即貴、人脈遍及全美、加入需要内部人舉薦和嚴格審查。然而他們隻能在角落裡從事見不得光的活動,這意味着存在和他們實力相當的對立勢力,而且國家建制力量并不在他們的掌控中。清除史蒂文需要中層幹部親自出手,說明“聖誕冒險家俱樂部”沒有基層工作人員,組織的執行力不足。

更嚴峻的是,組織的種族主義基調決定了它無法在一個多族群的移民國家中廣泛吸納新成員以實現新陳代謝,他們的反動事業面臨後繼無人的窘境——這和左翼組織的年輕化形成對照,左派雖然幼稚,但年輕,有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還有希望;右派隻能躲在地堡裡苟活,結局隻能是腐爛。

美國右派一直宣揚自己是藍血貴族,主張自己繼承了新英格蘭開拓者的血統,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标榜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品味都是最純正的。可俱樂部成員蒂姆聽到炸雞店時卻脫口而出“他家的炸雞很不錯”,要知道炸雞是黑人口味的代表食物,這個細節喻示了美國右派正在不自覺地被移民改變,他們早就不是自己想象得那樣“純潔”了。

托洛茨基曾說:“顯然,二十世紀是人類記憶中最動蕩的世紀。我們這個時代,任何一個渴望和平與安逸的人,都選擇了一個糟糕的時代。”

二十世紀是個動蕩的時代,但也是個進取的時代,左派右派都精神昂揚,在意識形态、國内政治、國際格局等重大議題上針鋒相對地鬥争,兩派都湧現出了一批批風雲人物,棋逢對手。

眼下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四分之一,現在的左派退化成了隻會撒嬌打鬧的巨嬰,在他們身上看不到革命家前輩那種經過血火淬煉的凜然氣質,隻有責任的恐懼和逃避;右派則退化成地堡男孩,不複祖上的開拓精神,隻能憑借餘蔭苟活,暗戳戳咬牙切齒地紮小人詛咒其他族裔。

無論左派還是右派,都從武德充沛變得費拉不堪,并獲得了與自己水平相匹配的對手。

這就是保羅·安德森的政治觀,他平等地厭惡當下美國的左右兩派。

用遊戲《艾爾登法環》的話說,現在是傾頹時代,讓人厭倦,不過《一戰再戰》的讨論沒有到此為止。

帕特在逃亡路上得到了墨西哥族裔的幫助,我們得以跟随他的視角觀察這個社群的内部情況:墨西哥裔以家庭為單位,社群中分工明确,女人提供後勤保障,壯年男人負責保護安全,年輕人跑腿送貨打探消息,空手道師傅聖卡洛斯作為社群領袖,居中協調;社群内部凝聚力強,還能撬動社會資源,遙控在醫院工作的人幫助走後門。

這種依靠血緣紐帶聯結的、機械團結的組織模式,向來被認為是原始的和前現代的,然而它在後現代社會中反而展現出了超過左右兩派的組織度和行動力。這引人深思,對家人和鄰居的愛,能夠轉化為實在的組織資源和社會資本。

影片結尾,帕特的女兒薇拉用槍指着帕特,冷漠地讓他說出暗号,否則就開槍。這一幕對于中美兩國觀衆都很熟悉,我們能回想起那場運動中子女揭發父母、學生批鬥老師,美國人則會想到2020、2024兩場大選中父子、夫妻因政見不同而反目。

但帕特隻是踉踉跄跄地伸出雙臂,告訴薇拉“我不記得什麼暗号,我隻是你的父親,我愛你”,最終薇拉放下槍,不再以革命小将的姿态,而是以一個女兒的身份,撲進父親懷中。

老鷹樂隊的《Love will keep us alive》放在這裡很應景:

I was standing

All alone against the world outside

You were searching

For a place to hide

Lost and lonely

Now you've given me the will to survive

When we're hungry

Love will keep us alive

至此《一戰再戰》的主題已經表達得很清晰了:放下意識形态争論,從愛身邊具體的人開始,重建家庭和社群,彌合社會裂痕。傾頹時代,Love will keep us alive

保羅·安德森厭倦了看左右兩派菜雞互啄,為了這點醋包了一整簾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