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由一場婚禮開始,由一場葬禮結束;由一個生命開始,由一個生命結束。歡與悲的交融,生與死的輪回。《一一》所講述的就是生命往複的過程

一一

《老子》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開頭的片名并非一字排開,而是縱向排列,形成一個“二”字,一便生了二。世間萬物經由最原始、最簡單的形态逐漸演化成複雜,人的生命生活皆是如此,一即一切,一切皆一。英文名A Oneand A Two則是來自爵士樂手開場表演時找節奏的拍子,也意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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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大量的人物也采用了疊音命名,如洋洋、婷婷、莉莉、敏敏、雲雲、大大等,整部電影也展現了他們複刻和不斷重複的人生,或者說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經曆着“重複”。

從一說起

電影從婚禮開場,第一個鏡頭非常有趣,新郎新娘臉上絲毫不見喜悅之情,新娘大着肚子,讓人不得不猜想兩人的婚姻是否無奈之舉。在這個本該“歡聲笑語”的時刻,背景聲中卻是嬰兒大聲的啼哭,這一聲啼哭,是一個預兆也是一個闡述——婚姻未必是幸福的開始,生活是悲與歡的交合。

從縱向空間來看這一鏡頭: 最後一排是一個小寶寶,小寶寶的“前面”是洋洋,洋洋的“前面”是伴郎,伴郎的前面是新人阿弟和小燕,在小燕隆起的肚子裡,是未來的小寶寶。這就将一個人的成長經曆,完全視覺化了:從小寶寶到小孩子,再到未婚的年輕人,再到結婚,最後生子。

用空間“平鋪”人生的時間軸, 這一手法貫穿全片,簡家的每位成員“負責”自己所處年齡段的人生經曆:無名小表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和生辰八字;剛剛上學的洋洋被異性孩子欺負、被老師羞辱,調皮搗蛋又有些早熟,在偶然發現男女的不同之後,開始喜歡上女生;青春期的婷婷則憧憬着美好的初戀,卻被無法想象的現實擊得粉碎;簡南峻和敏敏夫婦幾乎面對着所有中年人面對的問題,對自身價值的懷疑,對現實徒勞且無力的反抗,對内心空虛的極度恐懼,他們身扛工作、财務等各種壓力,背負着巨大的家庭責任,盡管懷揣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卻無法真正直面自我;婆婆不理解後輩人的所作所為,面對日新月異的世界,“失語”成了一種無奈的常态,而且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死亡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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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第二個鏡頭,遠景處,一行人緩緩走來,他們的故事如畫卷般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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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影中,身後的小女孩捉弄洋洋,這一舉動,也令洋洋思考“我們是否隻能看到一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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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上,醒目的“囍”字傾斜,和洋洋矮小的背影形成反差,流露出孤獨的意味、服務生打氣的氣球,雖美但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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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南俊将阿弟和小燕的結婚照随手放在架子上,于是在一個中景中插入“近景”,結婚照占據畫面大部分空間,阿弟與小燕倒置的笑臉,與此刻形成反諷。背景聲是雲雲的叫嚣、咒罵。倒置的笑臉和歪掉的囍字,都在預示着阿弟的婚後不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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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送婆婆回家的鏡頭很有意思,采用監控形式,創作者有意用多種媒介擴充視覺景觀。值得注意的是,這是景框中的景框,鏡頭對準保安室的監視器,這裡視點是大樓保安視點,帶有明顯“窺視感”,觀衆也正是借助鏡頭“窺視”簡家的生活。“24小時監控系統”暗示着當代人已生活在毫無隐私的社會環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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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洋洋午休出去買膠片時,鏡頭中也出現監控畫面,洋洋的一舉一動完全處在監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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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到大全景,瘦小的洋洋被糾察隊圍捕,這組鏡頭表現的更加明确和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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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在收拾陽台垃圾時,目睹了莉莉和胖子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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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兩人被樹木包圍,是隐秘的,是婷婷的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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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又用了一個相同的視角,但人物的位置發生變化,兩人在道路的拐角處,對應了此刻莉莉和胖子感情出現“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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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鄉音

簡南俊意外在電梯口遇見初戀阿瑞,這裡阿瑞用的閩南語,楊德昌電影往往呈現多語言混雜情況,,電影中語言不僅僅區别代與代,也是塑造人物身份、地位和性格的元素。阿瑞說的閩南語是簡南俊最熟悉、最能喚起記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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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大大下樓,阿瑞和他寒暄改為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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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南俊意外邂逅阿瑞後沉思,這裡的鏡頭看似日常雜亂,實則是楊德昌精心布置,豐富而有層次:各人物的位置、動作,背景的“囍”字、紅布、氣球也是強調重點,遠處阿弟那桌鬧酒笑聲為背景音,後面才讓我們看到那個“鬧劇”場面。這個場景的重點是簡南俊身後的氣球,此刻簡南俊的心思全在剛剛遇見的阿瑞身上,導演需要讓觀衆感受到簡南俊此刻的心理起伏,同時要在一個點上“給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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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身後的同事談到“大田”,氣球爆破,一語雙關,既将簡南俊拉回現實,也暗示了“大田”是接下來的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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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結束,一行人回家,聽聞噩耗。這裡楊德昌選擇用一個相當遠的距離拍攝,鏡頭擺動幅度盡可能小。在這樣一個突發的大事件中,導演卻極為克制,一種冷眼旁觀的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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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景别在胖子殺人後,婷婷被帶去警局詢問,鏡頭也是遠遠的注視,回避掉警察詢問對整體節奏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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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佛

在母親暈倒後,敏敏越發堅信神佛的庇佑,托同事上山一問,以換個心安。在她和同事聊天的這個鏡頭中,景深非常淺,沒有縱深,面前是一台影印機,雖然嘴上說自己很忙,但她的生活和工作不過是複制再複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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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影印機的光打在臉上,這何嘗不是一種“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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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敏敏上山潛修,以圖改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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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一天夜裡,法師來到簡南俊家,表面上是告訴簡南俊敏敏的近況,但實際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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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正在洗澡,研究水球報複“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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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法師大談修身養性,洋洋裹着浴巾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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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沒有跟随洋洋,而是一個緩慢的左搖,掃過櫃子上的煙酒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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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落在簡南俊身上,背對鏡頭,同時法師被櫃子擋住,視覺上不可見的“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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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切到洋洋,浴巾突然滑落,身體被看光。沒了“遮羞布”,金阿姨終于替法師說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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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本該是純淨,不受玷污的,但進入消費時代後,已經淪為世俗功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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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or敗類

洋洋在學校學着舅媽“懷孕”,結果被“小老婆”舉報,這裡有一個細思極恐的問題——主任并沒有看到洋洋在玩什麼,他所有的信息源自“小老婆”,那“小老婆”又是怎麼一眼把氣球看成是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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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與“小老婆”超乎師生外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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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糾察隊”,成員都是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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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對應的是立法委員黃總,對外宣傳保護女性權益,私下裡卻驕奢淫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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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和黃總在某種程度上是“秩序”的守門人,嘴裡永遠隻說“正确”的話,實際是多麼醜陋和虛僞

鏡面&背面

《一一》全片343個鏡頭,特寫11個、近景61個、中景145個、全景101個、遠景19個、空鏡頭6個。單從景别選擇,我們便知道那種冷靜克制的感受來自哪裡。

縱觀全片,有十幾處鏡頭出現玻璃鏡面,并非是偶然拍到,而是導演有意識運用鏡面反射和透視,來表現人與社會的互文關系。

婆婆暈倒後,在醫院走廊,簡南俊和鄰居談論婆婆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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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陣吵鬧,鏡頭右搖,喝醉的阿弟和美國趕到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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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摟住姐夫,鏡頭跟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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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搖到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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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南俊和阿弟随即從右側出畫,鏡頭沒有跟拍,而是拍攝簡南俊和阿弟鏡中的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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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是美國醉酒後的滑稽表演。導演舍棄實體,去捕捉虛像。阿弟所堅信的神明保佑不過是虛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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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畫框,簡南俊和阿弟受困于各自的“問題”中

敏敏意識到自己的生活陷入重複枯燥時,她崩潰了。梳妝台的鏡子映着她的背影,她的正面和背面并置在同一畫面内,觀衆看到了她生命的全貌,但對她本人卻是不可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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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敏站在辦公室窗前,思考該何去何從,鏡中映射她的倒影,遠處紅燈閃爍,恰巧位于敏敏的心髒處,她隻是這城市千百萬生命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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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她身後辦公室燈亮起,形成一個多重的影像,城市的夜景與辦公室内景疊在一起。敏敏被夾在其中,徹底迷失。電影中的鏡像不僅拓展了視覺空間,人物非但沒有随着空間的延伸而跳脫困境,反而迷失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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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交彙

婷婷的感情線與橋、十字路口、車站形成一種空間與叙事的關聯,婷婷與胖子多次在橋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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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學路上,婷婷偶遇莉莉,鏡頭一個大角度右搖,胖子在路的那頭等着莉莉,此刻兩人在感情上亮起了“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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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被莉莉甩後,轉而求愛婷婷,兩人感情升溫,一起看了演奏會。之後兩人來到橋下,胖子與莉莉還有聯系,婷婷不确定胖子是否還忘不了莉莉,在胖子告白“我心裡隻有你”時,路口的紅燈恰巧變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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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接吻,路燈變紅。大全景下,人物的動作、表情隐匿在黑暗中,繼而通過環境傳達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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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最為人稱道的一組剪輯是婷婷與胖子初次約會,與簡南俊與阿瑞找回年輕時的影子的交叉剪輯。

一個在東京,一個在台北。婷婷在那頭,簡南俊在這頭。父親要回到過去,女兒要邁向未來。父女兩在兩個空間,完成一次命運的交彙,父親的“過去”投射在女兒的“現在”,诠釋了電影的主題——生命的周而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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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洋洋:洋洋是片中最小的角色,因為個子矮小,常被女生欺負,因此覺得男女是對立的。被小老婆舉報後,水球報複,誤砸到主任,躲到視聽教室,當小老婆走進教室,洋洋瞥見她的裙下,在這一刻感受到了“男女有别”。當小老婆為了尋找位子走到熒幕前,熒幕上介紹着“生命起源”,于是二者形成一層互文關系,将“生命起源”與“男女感情”做了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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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用相機捕捉那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向他們證明他們隻是“看不到”不是“不存在”,所以他要拍下蚊子,向母親證明蚊子的存在。午休,他逃出去買膠片被糾察隊抓到,主任譏諷他的照片是“前衛藝術”,糾察隊也随聲附和,“不賺錢拍它幹嘛”?拜金主義滲透入校園中,金錢成為衡量一切的标準。在這個紛擾的世界裡,有太多東西遮蔽在人眼前,但洋洋是特别的,他的純真讓他比其他人都更要接近生命的本質。

婷婷:婷婷正處在一個情窦初開的年齡,偶然的一瞥觸動她對愛情的向往,但卻意外造成婆婆的暈倒,深夜來到婆婆床前忏悔。根據拉康精神分析,主體為他犯下的事“自感有罪”,是為了掩蓋一個更加徹底的“罪行”,婷婷并非單純因為“沒倒垃圾”而感到内疚,當時她正沉溺于窺視莉莉與胖子的談情說愛,本來對花季少女來說,這是生理和心理的正常發育,但對于婷婷這樣的乖乖女來說卻是羞恥的。老師的盆栽課上,唯獨婷婷的盆栽沒有開花,顯然這裡的小花和婷婷形成了互相指涉。婷婷被父母保護的太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日漸成熟的身體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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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盆栽課上,唯獨婷婷的盆栽沒有開花

但正如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婷婷還是被愛吸引,與胖子交往。但她真的愛胖子嗎?并不見得,從一開始,她隻是在做一個戀愛的夢而已。在胖子殺人,婷婷到警局錄完口供,回家後,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婆婆醒了,露出慈愛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都隻是自我忏悔。在經曆了初戀和初戀夢碎後,婷婷獲得了自我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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婷婷的小花開了

阿弟:阿弟是一個既傻逼又苦逼的人,與雲雲交往多年,結果搞大新員工小燕的肚子,無奈奉子成婚。他的人生充滿挫敗,“錢”是他生活的主題,在與母親的談話中,他能說的隻有他掙錢了。與小燕吵架後,躲到雲雲家,兩人在床上讨論着投資,電視上播放着A片,兩人之間隻有錢和性的關系,早就沒了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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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那天,阿弟拿着DV拍攝,玻璃窗上清晰投射着他的身影,鏡頭緩緩搖下,正好落在他剛出生的孩子身上,父與子構成一種生命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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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南俊:簡南俊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中年人,與妻子敏敏過着相敬如賓的生活,直到在小舅子婚禮上,遇到了闊别多年的初戀阿瑞,回憶起沉在心底的往事,如果當初選擇了另一條路,現在會不會有所不同?事業和家庭的雙重失衡令他身心俱疲,這個時候重新選擇的機會擺在他面前。年少時離開是無法滿足愛人的期許,現在的轉身是為了身為父親與丈夫的責任,愛情是兩個生命個體的完美契合,而婚姻是一種穩定的社會關系,二者并不總能兼得。

敏敏:敏敏出身在普通家庭,和其他普通人一樣上大學——找工作——談戀愛。遇到老實巴交的簡南俊,兩人之間沒有幹柴烈火,但卻是最合适的結婚對象。

病床前,敏敏讓洋洋跟婆婆說話,洋洋無話可說,敏敏急了,其實是她自己無話可說,把責任賴到洋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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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忙到沒時間和家人溝通嗎?被迫停下腳步後才意識到自己多麼可悲,原來自己的生活那麼少,幾分鐘就能說完,當她向丈夫哭訴人生的空白時,簡南俊卻無法安慰她。夫妻倆最大的矛盾,恰恰在于沒有矛盾,沒有雞飛狗跳,有的隻是生活的寡淡無味。

後來,敏敏期望山上的法師能改變自己的困境,下山歸來時,感歎沒什麼不同,世人歎悔不當初,可回到當初,就能改變什麼嗎?

婆婆:婆婆是這個家中最年長的人物,她沒有一句台詞,暈倒後更是進入失語狀态,言語的衰退代表的是溝通的阻滞,她常常感到自己老了即使是至親,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麼。她生命的凝滞,迫使孩子們停下腳步,每個人都要面對這個撕開的“裂隙”,開始注意那些自己曾經的“不可見”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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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用一種超現實手法表現她的離去,婷婷伏在婆婆膝上沉沉睡去,夢醒了,婆婆走了。婷婷看了手中的紙蝴蝶,仿佛剛剛都是真的。這一如此悲傷的時刻,拍的如此詩意和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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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楊德昌通過《一一》也闡釋了他對電影功能上的兩點認識:

一是電影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經驗世界。

胖子的小舅說,電影發明以後,人的壽命比以前至少延長了三倍。按照胖子給婷婷的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通過看電影,人們不用做某件事,就會有做這件事的經驗。胖子給婷婷舉了個“殺人”的例子:我們沒殺過人,但通過看電影,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殺人經驗。一語成谶,胖子最終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運用從電影中得到的殺人經驗,要了那個英文老師的命,一次成功,就像個熟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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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電影可以表現或者再現觀衆原本看不到的事物。

現實生活中,人們看不到的事物分兩種:别人能看到的和誰也看不到。

對于前者,比如洋洋愛拍的後腦勺,或者咬了洋洋的蚊子正在飛(除了在那裡的洋洋,那一刻誰也看不到),電影和照相術一樣,都可以記錄和展現。對于後者,比如誰和誰遠在兩地卻同時說了同一句話,照相術就無能為力了。楊德昌就像洋洋拍别人的後腦勺那樣,通過完成《一一》這部電影,讓看電影的我們看到了誰也看不到的事物。最好的一個例子就是簡南峻和阿瑞在日本回憶他們初戀的同時,婷婷和胖子正在台北做着和他們回憶幾乎一模一樣的舉動。如果沒有《一一》這部電影,除了神,沒人能看到婷婷和他的戀人正走着父親的初戀之路。盡管常識告訴我們,這僅僅是一種通過演員表演和剪輯等手段的再現,但過去和未來人生經驗已經或者将會告訴我們,《一一》再現的就是我們誰也看不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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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一一》是一部關于生命的電影,把人的一生濃縮在一個家庭中,将生命折射在不同階段。生命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追尋生命的意義就蘊藏在這過程裡。幼年的洋洋明白了生命的形成,不再停留在男女對立層面,少女婷婷經曆了戀愛苦澀,見到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世界,沒有一朵雲、一棵樹是不美麗的。青年的阿弟不再執着于金錢,懂得了知足常樂。中年的簡南俊和敏敏回到原點,看透了人生的遺憾,人活半世,恍然若夢。沒那麼簡單,也沒那麼複雜。

《一一》是楊德昌最後一部電影,悟道者愈近暮年,其話語愈深邃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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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曆了最簡單、最單純的恨與愛之後,盡管還有許多事情看不懂,想不通,但洋洋還是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于是他對婆婆說:“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