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喬兔》很讨喜,但也有不少人挖苦此片過于平庸。真的是這樣嗎?

首先得承認,對于那些閱片量較大的高階影迷,他們的嘲笑也不無道理,《喬喬兔》的各種符号隐喻确實有些淺白。

比如,《喬喬兔》中“系鞋帶”這個動作符号出現過6次。不少人在電影開始不久就明白了系鞋帶這個符号的第一層解讀方向:象征着喬喬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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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喬喬有着最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

這并不是導演在諷刺德國,要知道戰敗前的德意志,不僅軍事實力堪稱完美,人民生活質量也遠遠領先世界。

雖然納粹政府不可避免地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比如剝奪猶太資本、強制關閉中小企業、擴大壟斷組織和國有制等等,但隻用了三年,德國的失業率下降為零,率先實現了共同富裕,工薪階層甚至在那個年代也可以和管理層一樣享受出國度假。

物質富足,家家有錢賺,人人有飯吃,這在整個歐洲都是獨樹一幟,誰還會在意政府用了什麼手段?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從希特勒1933年上台開始到1937年,四年間德國的國民生産總值增長了100%以上,人民收入也增加了一倍。納粹的上台,讓德國創造了經濟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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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和的德意志民族社會主義工人黨的狂熱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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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自下地勞作的希特勒

與紀錄片中的狂熱圖景對應,喬喬與青年團的夥伴們在樹林飛奔,橫移鏡頭跟拍展現小朋友們的狂野與速度,暗示德意志的野蠻增長。就這樣,伴随着披頭士的歌曲和喬喬的奔跑,一幅輕松愉快、國富民強的畫卷徐徐展開。然後,片名進入。
但是請注意片名出現前的最後一個鏡頭,喬喬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任身邊的朋友越跑越遠。他已經跟不上了,他喘着粗氣緩緩擡起頭,表情看上去并不快樂。

他竟然不快樂?成長在盛世下,又加入了心儀的青年團,而且别忘了,當時的他還沒有遇見動搖自己内心的猶太女孩。那麼,到底是什麼令喬喬不快樂?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
其實,注意緊随其後的片名,就是答案:JOJO RABB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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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隊的喬喬是孩子中的異數。

沒錯,他不快樂,因為他是隻柔軟的小兔子。他跟不上滾滾向前的國家意志,兔子無法像豺狼一樣奔跑狂歡,他覺得疲憊并且不真實。

但人生的挑戰不會停止,剛進入青年團訓練營,喬喬就被學長們逼着殺死一隻兔子。可喬喬做不到,因為他自己就是一隻兔子,于是隻好在“JOJO RABBIT”的群嘲聲中逃走了。

那怎麼辦呢?繼續安心的做隻小兔子嗎?不,喬喬決定迎難而上,成為一名合格的青年團成員,因為這是成熟男人的标志。這話本身沒錯,男人的成長的确伴随着“剛強與血性”。可一個連系鞋帶都要媽媽幫忙的10歲小孩,何談成熟男人呢?所以媽媽說:“你長大的太快了。”當一隻小兔子逼迫自己做一隻豺狼時,它便已經異化了,看似成長了,實際卻是一種畸形。

于是我們看到,喬喬被炸傷後,看着鏡中的自己,不止一次表達“自己是畸形”的感慨。影片在強調這個雙關符号,真正讓喬喬厭惡自己的,不是外表,而是畸形的靈魂。

這也是為什麼影片一開始,就安排喬喬被炸傷留下醜陋的傷疤和一條微瘸的腿。其實有無這個情節對故事進展沒有必然影響,而安排這個段落的意義就是孵化“畸形成長”這個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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軀體的殘破加重了懷有報國心的喬喬的自卑感。

對于喬喬的畸形,媽媽能做的也隻能是幫他系系鞋帶而已,而在河邊白雲下的那一次郊遊,是媽媽最後的努力,也是全劇最溫柔的段落。媽媽故意惡作劇似的讓喬喬絆倒了,這是何用意?

媽媽希望喬喬跑得慢一點,适當地跌倒,看看沿途風景,感受疼痛。她告訴喬喬:“疼痛,标志着你遇到了愛情。”幫助喬喬拉伸的女護士也曾說:“疼痛是你的朋友。”疼痛這個符号不止一次出現。

媽媽希望喬喬感覺到疼痛。就像媽媽迫切的希望德國戰敗一樣,這并非不愛國,而是想讓瘋狂的人們通過受傷,恢複人的基本知覺,才能感受到媽媽口中最偉大的力量——愛。

這個“愛”當然不是狹義的愛情,是由愛而生出的豐富情感。說白了:一個人,有沒有正常的同情心和基礎的良知?會不會正常的哭,正常的笑;會不會為苦難哭泣,為冷漠而羞恥,為自由而奮鬥。

納粹德國熏陶下的喬喬并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他被社會馴化的失去了人的正常情感。但媽媽的預言終于靈驗,遇到猶太女孩之後,喬喬堅硬的外殼出現裂縫。他有了疼痛感,會沮喪,會糾結。猶太女孩梳妝打扮的時候,他心神不甯,一肚子的蝴蝶快要翩翩起舞,沖開封閉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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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學會真切地感受、體味自身的痛苦,才有可能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其實女孩也一樣,她出神的看着牆上一幅油畫,若有所思。畫中是一隻猛虎。有趣的是,這是盧梭的畫作。從這幅畫開始,影片的議題開始逐漸深邃。

油畫旁挂的正是喬喬一家的相片。喬喬媽媽曾告訴她:“要直視猛虎,毫無保留的信任”。第一層意思很明白,不要看誰都像敵人,老虎并不可怕。女孩似笑非笑地松弛下來,的确,這相片裡哪是老虎,分明是一張張生動的面孔。通過構圖和剪輯,女孩、喬喬、猛虎、家庭,四者實現了對視與溝通,也建立的同一性——原始的靈性與情感是可愛的。

尤其是這一組并置剪輯的意蘊非常豐富:喬喬與老虎、老虎與女孩,女孩與老虎一家、老虎一家與喬喬一家、相框與窗戶,任意兩個鏡頭均可互文,真的可以細品,這裡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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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是敵人還是朋友,有時候就在一念之間。

女孩轉身走向了唱片機,看到此時的喬喬正在廚房忙裡忙外。這是喬喬和猶太女孩最放松的時刻,他們感受到了“人”的氣息,和久違的“人的生活”。無情的社會規則,在人的豐富性面前瓦解了。

這也正是盧梭畫作的意義。

盧梭的作品以不受規則約束聞名于世,“用人類最質樸最原始的情感去感受生活”是盧梭的創作理念。所以,畫中的老虎已經被剝離了社會賦予它的“猛獸”定義,它隻是一個生活在叢林的生靈。

盧梭曾說,自己的老師就是大自然。因此盧梭也被稱為“原始主義”畫家。他質疑現代人類社會,不止是盧梭,這是知識界的共識。組織化的社會,雖然高效并穩定,但這恰與人的天性相悖。因為精确咬合的社會齒輪和整齊劃一的行動步伐,需要人受限于嚴格的規範,砍掉自己對社會機器來說無用的部分。而被砍掉的部分正是人類豐富且原始的天性,這種天性雖然不利于國家機器的組織管理,卻是複雜情感與創造力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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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亨利·盧梭/創作時間:1910年

而極權國家又正是組織形态的極緻,結構穩固,人如蝼蟻,各司其職,階層絕對固化,完美的模拟了螞蟻社會的集體組織形式。但人類又恰恰不是螞蟻,人有獨一無二的豐富性,需要像蝴蝶般舞蹈。

但一個強調組織能力的社會,是容不下蝴蝶的。所以面對媽媽的勸告,喬喬脫口而出:“跳舞是沒工作的人才會幹的事兒。”在小納粹眼中,維持這個集體的穩定運轉是每個人的首要任務,國家強大才是第一位的,隻關心個人的那點生活是可恥的。

于是心系國家安危的喬喬,看着戰略地圖上的包圍圈,聆聽上尉的講解,葡萄幹代表美國人,花生代表俄國人。喬喬關切的問上尉:“核桃是哪國人?”上尉答:“核桃就是核桃,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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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在喬喬眼中,不同産地的食物也有意識形态上的意義。

核桃就是核桃。說得多好啊,幹果就是幹果,人就是人,而不要賦予太多意識形态上的東西——日耳曼天使或猶太惡魔,可憐的喬喬是該品嘗一下生活原本的味道了。

但喬喬無法品嘗,因為他的處境和猶太女孩沒有區别,他們都是被籠子關着的兔子。猶太人被禁锢的是身體的自由,喬喬被禁锢的是靈魂的自由。

被關押的又何止是喬喬和艾爾莎呢,每個人都是兔子。仔細觀察青年團的訓練營,當學員們被迫高呼殺死兔子時,當女團員被告知為國家生育是她們的義務時,還有集體燒書時上尉疑惑似的盯着火堆,沒有人真的快樂。

而隻要喬喬們放下顧忌,為燒書而歡呼時,他們就能獲得永久快樂權了。正如那句歌詞:“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

但其實歌詞結尾還有一句,“他也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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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天真爛漫快樂玩耍的孩子們,被嚴格的規訓磨掉了童真。

因為你以為你守護的是強大穩定的國家,實際上這個社會反而把你關進了籠子裡。被關押并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人絕望的是不自知。

回想片頭氣喘籲籲的喬喬,當物質生活富足,卻不知為何而煩悶的時候,能感受到的就隻剩下疲憊與空虛了。這是一種慢性毒藥,終會緻死。

所以,強國與蝴蝶如何選擇?有人說了,沒有強國哪來的蝴蝶?那是不是同樣可以問,沒有蝴蝶的強國是真的強嗎?

對比片頭,我們再看片尾,德國戰敗,城市蕭條,盛世不再。德國不再是最強大的國家了,而喬喬卻露出了笑容,影片戛然而止。

對此時的喬喬來說,幸福不在乎集體是否強大。而一個強大的國家,也不能等同于自己的幸福。

一個真正的強國應該容得下蝴蝶。誰不希望同時擁有蝴蝶與強國?而當強國和蝴蝶不可兼得時,我想,喬喬們一定會選擇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