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2022)中的「女妖」,和幸福的拉紮洛(Lazzaro felice,2018)中的「拉紮洛」一樣,都是為了增加故事厚度而出現的神話性元素和詩意形象,無關電影敘事宏旨,理解上可忽略不計。

2、故事的要旨與主題,集中在獨立性的追求上,不論是從人物個體的追求,還是遠處砲火交戰所涉及的愛爾蘭政治問題上。

3、電影開始不久後,我們從柯林法洛所飾演的Padraic和妹妹的對話上,就可以發現Padraic的空洞性,當他問妹妹閱讀什麼,妹妹回答說「悲劇」,Padraic不以為然的說:「為什麼要讀這些東西讓自己不開心?」這裡表現了人物膚淺的享樂主義與空洞性,難怪他終日耽溺於酒精的麻痺之中,然後作為觀眾的我們,馬上理解了遲暮之年的音樂家,為什麼不再願意把剩餘的人生歲月,虛擲在這樣的一個同伴上——因為「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就像三字經中「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自我的覺醒的那一刻遲來總比不來好。

4、這個故事像是柳宗元寫下始得西山宴遊記一樣,紀念他的重生——人身體出現在世界上是一次出生,心理的甦醒則是第二次出生,所以電影中藉由一名傻子的口,取笑與Padraic絕交的音樂家Colm,說:「他還以為他是12歲的孩子嗎?」這句話暗示了一個真理,就是這名音樂家確實處於心靈轉變的青春期。這名音樂家在人生的某一刻終於醒來,海水圍繞伊尼舍林小島就像子宮中羊水包裹著即將誕生的嬰兒一樣,這一刻在精神層面上說,是他真正出生的時刻,而這種甦醒是以一種不可逆的方向來進行的,同時以付出絕對的代價來收獲絕對的幸福;說得更深,即便這名音樂家沒有創作出心目中的曲子來,沒有達成外在事業的成就,或者斷指而無法演奏出準確的音符,也完全不妨礙他內在生命覺醒所達成的高度。
附註:這個覺醒得一刻並非突然來的,也許對於他人是突發性的,不過對於主人公來說,是醞釀成熟的時機。記得在之前他就默默忍受,計算著兩小時講一個空洞的牲畜排洩的話題,我想,這樣的計算不隻一次了。

5、露意莎梅奧爾柯特在寫完小婦人(Little Women,1869)後,敘寫了好男兒(Little Men: Life at Plumfield with Jo's Boys,1871),在這本書中,二女兒喬開設了一間學校教養流離失所的孤兒,他的丈夫管教頑皮的孩子時,說:「你每犯一次錯,我就打我自己一次,直到你不再犯錯走入歧途。」這是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的教育改革。而電影時序在1923年的伊尼舍林的女妖故事中,音樂家對這個絕交的朋友說:「你要是再跟我講話,我就拿起家裡的大剪刀,然後……把我的手指剪斷,每說一次話就剪斷一根手指。」從這裡,我們可以發現這樣的絕交是帶著特殊的意味,並非一味的排斥,一如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6、故事中相對健康的人物,是Siobhan,這個不婚(不在婚姻關係中故沒有依附性)的老處女,承擔了街坊鄰居(警察)的惡言批評,拒絕了隨意妥協或委身於一段感情(警察之子的告白),「隻身」離開了他最親近的哥哥,遠走他方,到一個戰火止息而和平到來的幸福之地。

7、我喜歡這個故事,因為這個音樂家「請息交以絕遊」的故事多少反映出我自身的故事。不過這名音樂家的寬容性,和接納現實的一面,是我做不到的,他不遠走、不棄世,不像我一有假期就離開臺灣。

8、最後說一個特別的臺詞。當妹妹請哥哥暫時離開房間去酒館待著,心煩意亂的哥哥說:「我不想離開。這也是你的家,你知道嗎?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一般人會說「我不想離開,因為這也是我的家」,不會說「這也是你的家」。這一句不經意卻怪異的臺詞,是編劇刻意為之,以呈現柯林法洛角色奧祕之處。從平凡走向邪惡,一路上多少人給他機會,音樂家告訴他不要再找他講話,妹妹邀請他離開小島,傻子警告他已經不再老實可靠,可是他不聽,他維持他的封閉性的自我中心。一如西方諺語:幼稚會成熟、無知可以教育、酒醉也會清醒,但是愚蠢卻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