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富都青年(2023)有兩個拍攝天空的畫面具備完美的意象性。一是「暮靄沉沉楚天闊」的鬱悶——哥哥揭開弟弟不法勾當,兄弟大吵一架,隔天晦澀陰鬱的天空中有烏鴉的斜影。二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的無奈——犯罪的兩人想逃到天涯海角,在朗朗烈日之下,在無葉的枯枝之下,無法遮蔭,無地休憩,無處可藏。這兩幅遠景畫面於電影劇情而言,是很完美的一次情景交融與意象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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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是「暮靄沉沉楚天闊」的鬱悶心情,圖二是「南有喬木,不可休思」的無奈絕境。

2、賞耳光,是電影中反覆出現的意象。阿迪被馬來西亞的警察和當地惡棍各打了一個耳光,這種剝削的行徑被學習下來,後來慌亂之間,阿迪也打了女社工一個耳光——人民暴力與破壞性的塑造上行下效,其來有自。可是這些耳光,又和阿迪犯錯時,阿邦打他的耳光不一樣,因為那種耳光是具有教育意義的,裡面藏著愛的訊息。

3、阿邦沒有告訴阿迪屋內的真相——這種在妥當時機下「模糊性」的處理,才是電影與編劇的特點,豐厚了人物心理的複雜性與可能性。模糊性的處理可以讓電影具有討論空間,設若阿邦直白的向阿迪承認,反而餘韻盡失。其實作為導演也無須解釋這一點,因為電影通常是這樣精心設計的,模糊性本是電影製作中常用的一種處理手段,就像法國影評人評論洪常秀的電影在異國(다른나라에서,2012)一片,其中伊莎貝雨蓓突然對著牛哞哞叫時,說:「這種不明所以的行為,通常會讓我們對人物好奇,豐富人物的性格。」而伊莎貝雨蓓更是在冷酷祭典(La cérémonie,1995)中,獲得評委以「絕佳模糊性的演繹表現」為理由,授以威尼斯最佳女主角獎項。

4、阿迪鑄下大錯與阿邦逃亡時,阿迪問哥哥:「以前做錯事時,你都打我耳光,這次怎麼不打了?」阿迪當然做錯事情了(這點要牢記,不因阿邦加工就可推諉),可是承攬了這個錯誤的是阿邦(所謂承攬,是從弟弟請求哥哥善後開始的一系列過程,直至阿邦失手加工殺死女社工,以及最後懲以刑責——其實以失血程度,女社工本無可存活)。捲入這件事情的阿邦「一時間(指獲悉兇殺到坐監臨刑這段時間)不知道如何解決」,原因是:
A、這段時間沉浸在自我的深沉的罪咎、懊悔和慌亂中。
B、這段時間所憂慮,是該帶著阿迪竊負而逃而終身訢然(共同逍遙),還是自己與阿迪劃清界線自首(獨自承擔「一切」),這裡要注意,他心中的自首並非僅僅承擔該承擔的部分,更包含了阿迪的肇始和前端實行,他心中沒有罪責劃分的概念,不是釐清哪些你做的而哪些我做的,而是「都是我做的」——如若告知弟弟,女孩是自己加工而亡,也不過換來弟弟同歸於盡(共同承擔),而以阿邦愛護阿迪的心來說,一起投案的選項是不可能的。
C、作為大哥,一直以來都是阿迪的保護和示範,必須維持住弟弟心中標竿的模樣(這一點很幽微,必須明辨,不同於維護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與人設而僅「阿迪」一人),因為沒有什麼比一個人失去心中理型世界和價值更具摧毀性的。
D、畢竟無端被捲入兇殺案,阿邦也要調適對阿迪的埋怨——是的,沒有一絲埋怨,那就是聖人了。為了不讓阿迪罪行曝光而死死掩住女孩的口鼻、壓抑女孩反應,和之前為了阿迪而拾起棍棒來對抗,狀態截然不同,因為這一次事件的嚴肅性和嚴重程度已超越了一個努力活下去可憐底層人物的承受範圍。自己一心為了阿迪而有的舉動,怎麼就反噬自己,讓自己成了惡魔了?這時候他是有些怨懟在裡面的,所以在公車上,他才問阿迪:「說好隻是偷雞蛋,你為什麼要放火?」品味這句話,其中有他的不忍、溺愛、縱容、包庇和底線。現在,底線已然揭露,可他對阿迪仍然有著像母親一樣的無盡包容,至終都沒有說出內心的埋怨,如要怨,隻怨命運,一如他在監獄中對法師詢問而歸結於對命運的控訴,此乃阿邦之最高積怨。

5、事情發生得很快,阿邦的腦袋嗡嗡作響,所以他在休息站下了公車,聽不見弟弟的聲聲呼喚,這時,他把一瓶水往嘴裡灌,意謂把眼淚往心裡吞——阿邦自知有罪,知道他跌入犯罪的漩渦無法脫身,他用雙手接下了這樁從天上掉下的兇殺案,即使身體有些遲疑,稍晚才走入警局,但他內心一直盤算著自首認罪,而這些其實和他有沒有、該不該、要不要告訴阿迪屋內後續發生的事情無必然關係,基於前述因由,他甚至無暇顧及。對於這一件意外和犯罪情事真的冷靜下來,那已經是關進監獄,獨囚於室很久後,終於夢見女孩,那一刻才算真正直截的面對了。而冷靜下來的他,再回頭梳理事件,告知他人細節,實屬沒有意義,何況阿迪已然改頭換面,這樣的結局令人甚是欣慰的,再強加說明,不過是風吹春水,亂掀波瀾罷了。很多人對於「愛」秉持非常爆裂的態度,直來直往,鮮少心理層次上細膩的體會和處理,自然認定阿迪不知真相是受欺於阿邦,而非備受呵護於阿邦。

6、屋舍破舊僅堪用,物質匱乏而局限,可是笑聲從未間斷,這是前半部電影令人難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