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朋友跟我提起多倫多那茬事——我都要忘了,《蘭心大劇院》是一部意外出現在2019年,在珍珠港事件爆發之日撤檔,又在兩年後宣布歸來、突然上映的婁烨作品。

兩年過去,新冠疫情徹底改變了多數人的生活狀态,也肆意摧殘着電影生态。人們傾全力去對抗想象中的入侵者,奈何這個打遊擊、散步狀的敵人,肉眼不可見。一方面,我們被迫變成命運共同體,另一方面,不信任的焦慮情緒,蒸騰四散。犧牲别人,我們才能打赢這場仗。必須獲勝的姿态,不容置喙。

回兩年前,婁烨的即席發言,赢得滿堂觀衆掌聲喝彩。拍手者之間,立場卻不盡相同。畢竟,《蘭心大劇院》是一部關于上海孤島狀态被打破,無人能夠幸免的電影。至于婁烨本人的電影立場,那倒根本不用闡釋講解。朋友也感慨,婁烨走在了王家衛的路上,非明星不能用,預算再也下不來。但好在,他拍片還是夠快。

跟《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隻能看院線版不同,澳門影展最後一天,《蘭心大劇院》低調放映,烙有龍标。電影撤檔,或出于市場考慮,不得而知。隻是撤檔之後,不少人未免擔心,它是否還有再見之日,衆人又要牢牢坐實“二流觀衆”之說(來自婁烨另一則發言)。

電影可以隻是電影,正如婁烨曾用大時局來包裹愛情。《蘭心大劇院》講亂世時代,有些東西消失了,沒能抓住的故事。小田切失去了妻子,鞏俐試圖抓住愛人。初冬蕭瑟,冷雨凄風的上海,每個人不自覺裹緊身上衣物,抓牢生存下去的憑證,一個身份,一截浮木,一根稻草。浮華與幻滅的交錯中,一出劇目,就像預告片那樣,演員穿街過巷,正要走入戲院,排練上演。

細心影迷也會發現,與過往婁烨作品相比,《蘭心大劇院》不僅消失了色彩,全片以黑白影像風格出現。婁烨倚重的配樂也消失了,想想多次合作的伊朗配樂家裴曼·雅茨達尼安,《推拿》結尾響起的堯十三,還有《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王傑的《一場遊戲一場夢》。如此一來,即便《蘭心大劇院》有個還魂般的舞照跳結尾,卻沒有人聲片尾曲的。全片也缺少以往靈動悅耳,烘托人物情緒的精心配樂。字幕滾動到完,曲終人不見。

配樂的消失,導緻台詞吃重,更讓演員的人物聲音,成為《蘭心大劇院》的主導。密集台詞來自《禮拜六小說》的反複排練,據說婁烨在拍片現場,會給予演員較大空間,自由發揮。血脈偾張的闖入劇院之前,鞏俐先是與黃湘麗演練了催眠序曲,又在小田切身上實施了計劃。時輕時重的聲線與聲線之間,夾雜着機器磁帶、電報通信的沙沙作響。最關鍵的幾個密碼代号,有若被導演之手人工處理,消失殆盡。

這時觀衆才恍然大悟,早前小田切恍惚語塞的幾個名詞,還包含着與愛人的親密回憶。鐵血無情的軍事機密,與糾葛不斷的兒女情長,居然上演這樣一出擦身碰撞。婁烨徹底拿掉了鞏俐的人物前史,也不管小田切的柔情海深,它們從一出場,就預設成觀衆人手有一張劇院的節目單,上有人物簡介、生平小傳、故事梗概。

對不那麼熟悉婁烨作品的觀衆,《蘭心大劇院》會呈現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不完整調性。電影裡頻繁消失的,居然是劇場藝術的第四堵牆。婁烨如此頻繁使用這套技法。開場就是一句,“你進來得太早了”,迅速打破了觀衆對于虛構劇情片的完整想象,原來是套了個片中劇。豈不料,由于攝像機的手持運動,觀衆接下來就很難區分他們到底是在排練,還是作為完整的一部分舞台劇故事,正在眼前上演。

片中每個人物,身上都兼具多個身份角色,遊移在同盟國與軸心國、中國與日本、重慶與南京、軍隊與間諜之間,充分對照了提前開啟的雙面鏡計劃。電影有兩個主場景,華懋飯店和蘭心大劇院,它們都在上演着催眠入夢的明暗戲碼,是看似不相關,終歸要交彙的一出大戲。

還有不得不說的一場戲,它似乎佐證着,婁烨如何徹底封死了劇院的門。電影最後,王傳君褲子都沒脫,婁烨卻在剪接上,火速完成了黑夜(頭晚演出)到白天(第二天早晨)的轉場。這個轉場,時間流淌之不真實,比之前的劇場排練和現實空間更難辨認,更讓“這裡很危險”的槍戰高潮,變得尤為不真實。就好像你歡天喜地進了戲院,暗夜黑影,槍聲大作,無門可奪,真就出不來了。

婁烨在排練現場所消失的東西,不在趙又廷指揮的現場,它不像是真的劇組,正在1941年檔口排練。它們仿佛就發生在現代,是當下時。這群人,就在劇組的場地上,排練一出要在電影中上演的劇目(片中片)。恍惚、抽離、不真實,如同置身太平洋戰争風暴眼的上海孤島。最終,飄搖的孤島也要消失了。

無論如何,在開那麼多槍、死那麼多人這件事上,婁烨這一仗是赢了。《蘭心大劇院》被一些人打為狗血和商業,兩邊不靠。沒有票房,也就等于不成功。隻是當觀衆以為,逃出了劇院後門,卻不知,你我還在那場戲裡。

《蘭心大劇院》的另一幅面相,就是黑澤清的《間諜之妻》。繭房中的民衆,如果不曾看到從滿洲帶回來的真相紀錄,他們就無從知道真實世界的樣貌,隻會活在軍國主義的洗腦大夢中。

對了,婁烨在多倫多是這麼說:“一旦暴力進入劇場,演戲的和看戲的無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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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婁烨那樣,好好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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