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枨不戒

一個人到底要怎麼才能過好自己的一生?這是每個人都會有過的思考。《不虛此行》通過細膩的鏡頭語言展現了生活中沉靜哀傷的一面,對于人生終點站的展現,難免讓人反思起生活的意義,但它并沒有将死亡和殡葬行業作為電影的主題 ,而是将焦點放在普通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上,内核指向精神世界裡糾纏我們的困頓。

不得不說,胡歌應該是飾演聞善的最佳人選。電影中,聞善是位編劇,畢業于電影學院,卻沒有一部真正完成的作品,隻能在現實的壓力下暫時退出編劇行業。現實中,演員胡歌也曾經曆過挫敗,所以更能理解這個角色的困境。對于聞善的人生遭遇,胡歌是有這一套自己的理解的:一出場,深色的服裝,頭上的白發、木讷的舉止,行走時拖沓的步伐,都彰顯出了聞善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他和環境之間微妙的沖突。過長的劉海,與客戶對話時躲閃的雙眼,獨處時疏離的神情,則精準刻畫出一個社恐的中年文藝男。而他微駝的脊背,無時無刻對環境的打量,能夠看出長期的編劇工作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胡歌通過自己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将一位失敗的北漂文藝青年真實展現出來,為這個人物注入了靈魂。

...

帶有悲情氣質的角色,胡歌诠釋過很多。在《琅琊榜》中,胡歌扮演過身負血海深仇,疾病纏身,身體羸弱卻謀略過人的江左梅郎;在《南方車站的聚會》中,他飾演了一個遊走在叢林世界,身上帶着硫磺味和血腥味的邊緣人周澤農。這兩個角色雖然有着悲情身世,雖然曆經挫敗和黑暗,但他們的人格是激昂的:梅長蘇可以蟄伏多年,改名換姓,直到回歸朝堂報仇雪恨,實現自己心中夙願;周澤農在現實中沒有生存的空間,但在夾縫世界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大佬,金錢與欲望,他都淋漓盡緻地享受過,最後更是盡力一搏,為妻子拿到獎金創造條件。他們不管是驚才絕豔,還是黑暗狠毒,生命都曾如綻放在夜空的煙花一般璀璨。

可聞善卻不一樣,他是一塊被浸濕的木材,沒有燃燒,沒有綻放,隻有被生活炙烤出來的無窮無盡的嗆人的濃煙,如同一個咳嗽,卡在酸脹和發洩的不上不下之間。這種普通人的挫敗,胡歌诠釋得很好,他用從頭到尾的陰郁神情和遲緩步調,抓住了普通人在人生困境中的那股不上不下的狀态,真正進入了聞善的内心世界。

作為北漂,聞善的起點并不低,碩士學曆的他是妥妥的知識分子,而編劇的身份更是給他制造了一層夾雜着金錢與夢幻的光環。看起來,聞善從編劇到寫悼詞,身份降級。其實不然,聞善的困境,其實并不是物質上的困境,作為文科碩士,就算他不做編劇,也有其他的文字工作可以選擇,相信薪酬并不會比寫悼詞低,但他沒有選擇;看似他落魄地蝸居在出租屋裡,但隻要是在北京生活過的人,就知道電影裡的那個小公寓租金并不便宜,他暫時并沒有生存上的困難……胡歌在表演時的内斂感,也在向觀衆傳遞一個信息:聞善的困境是精神上的困境,他是困在了價值感裡面,作為人的價值感,作為一份工作所帶來的價值。

聞善選擇了在殡儀館寫悼詞作為謀生的手段,選擇了在動物園觀察動物和飼養員,這兩樣,每一樣都是和商業社會疏離的,和當下盛行的價值觀格格不入的。佝偻的背,看似筋疲力盡的眼角,胡歌所帶來的這種角色上的疏離感,也體現在了聞善的職業發展上。在業内闖出名氣後,白客飾演的潘聰聰兩次遞給他橄榄枝,一次是正式進入殡儀館,得到一份穩定的收入,一次是拉聞善創業,在風險中創造更大經濟效益,聞善兩次都拒絕了。他還有那個夢沒有實現,隻是不知該如何實現。

...

相比起疏離、憂郁的聞善,同樣是為客人進行殡葬行業的服務,潘聰聰則完全相反。潘聰聰西裝革履,見人就笑,是标準的服務行業從業者的姿态,而當他在殡儀館進行了業務上的積累之後,立刻想要自己創業,走一步,看三步,務實又機敏。聞善是活在理想裡的精神自我,潘聰聰追求的是現實中的物質生活。潘聰聰常有,但聞善不常有,這也許就是聞善成為客戶心中寫悼詞的第一人選的原因。他不是為錢做事,而是用心做事。他雖然做着寫悼詞的工作,卻沒有把它當作牟利的事業。進入殡儀館,面對已落幕的各種不同的人生,隻是他看清内心,看清世界的一種方式。

行走在這充滿困頓和憂傷的人間,如何才能看清一切,找到内心的方向?聞善選擇用寫悼詞來渡人渡己。悼詞不僅僅是一份簡單的人生總結,還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記憶,是一個人與世界所有鍊接的濃縮。

羊肉湯店老闆的大哥,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中間的一員,脾氣還倔,可是為了妹妹能專心高考複習,他每天蹬車二十四公裡,去北冰洋廠子裡拉人造冰,用來給妹妹的房間降溫。這個經曆過失敗婚姻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在聞善的反複追問下漸漸變得清晰,那些被掩埋在時光裡的點滴逐漸呈現在人前。他并沒有那麼失敗,他是太善良,太擔責。

王先生的父親,是一位退休的教師,脫離家鄉的熟悉環境來到北京後,他與兒子的家庭并未完全融合在一起,也沒有融進北京的生活。在這裡,他過得并不快樂,兒子沒空和他聊天談心,種下家鄉的竹子被物業拔掉,兒媳婦的專注全放在孫子的學業上,如果沒有聞善,王先生永遠不知道父親對自己的感情和遺憾,也永遠不會去反思自己的親子關系。

聞善如同尋找拼圖一般,通過家屬的回憶和講述,通過這些客戶遺留下來的點滴痕迹,将他們被現實切割得破碎的人生重新拼湊起來,告訴家屬,親人平時被他們漠視的另一面,那從不曾說出口的飽含着沉重愛意的深情。與其說,聞善在拼湊客戶的人生,不如說,他在拼湊着萦繞在家庭裡的感情,拼湊人與人之間那最珍貴,又最容易忽視的情感連接。

整部電影裡,最大的高潮應該就是齊溪飾演的邵金穗的到來。胡歌所營造出來的安靜平緩,被這個女人用尖銳的情緒刺穿,兩個人在深夜讨論起逝者的人生軌迹時,聞善的内心世界也被揭露出來。

在電影前半段裡陪伴着聞善進進出出的小尹(吳磊 飾),原來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人,也不是一個具象化的人格,他是一個抽象的劇本主角小尹,也是聞善對于自我想象的一種投射。在這場戲裡,齊溪的到來撕破了胡歌的陰郁,她從一開始的冷靜尖刻的質問,到深夜伏在電腦前的失控哭泣,将一個女孩不遠千裡奔赴的熱情,對執着還原網友人生的天真展現得淋漓盡緻。面對這股情緒上的沖擊,胡歌也接住了,他和緩包容的語氣,對女孩生活上細微的體貼,用聞善骨子裡的悲憫接住了齊溪炙熱的情緒。而這股冰與火的碰撞之後,也堪稱是胡歌的演技高光時刻。

...

邵金穗掀開的白闆,背後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聞善隐藏起來的精神追求。他想要認真完成一部作品,真正寫活一個角色,可是他已經失去了這份自信,或者說,正是因為他太重視,反而遲遲不能開始。拖延症應該是完美主義者的通病,而作為編劇的聞善,更是個中翹楚。正是因為他遲遲不能開始,所以小尹一直糾纏在他身邊,他和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起停頓在那個壓抑的出租屋裡,而沖出去的關鍵,就在于悼詞。

聞善和邵金穗的相交,猶如兩道平行線畫成的坐标,雖然彼此生活有着天壤之差,可是一旦相遇,卻會在交點爆發巨大能量。通過整理客戶的人生軌迹,聞善意識到,生命不能等待,生命是一條洶湧的河流,不管是感情還是個人追求,都是洶湧朝前的,不可能長久停滞。生命的力量,往往不是來自于眼睛看到的東西,而是來自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也許是作品在社交網絡上得到超過萬數的點贊,也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一句鼓勵,也許是專注投入愛好時的忘我,也許是在秋高氣爽的月夜欣賞桂花的甜香……人與世界的聯系,就是靠這些微小的光點維系,而人要獨自穿過人生的曠野,也是靠這些微小的滿足來支持。這,就是生命告訴我們的秘密。

...

聞善不好演,因為他的戲全在心頭,好在胡歌把握住了,讓觀衆能更沉浸地進入聞善的内心世界。在電影結尾,熱情豁達,提前給自己籌備葬禮的方阿姨,在和病魔鬥争三年之後終于離去,參加完葬禮之後,聞善回到出租屋,卻再也找不到小尹。少年的小尹長出了胡須,換下了毛衣,他離開了出租屋,奔向了廣闊未知的世界,而聞善,也終于能夠重新拿起筆,跨過困頓和挫敗,繼續在人生道路上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