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本集導演周鳳婷的導演手記:
金雕曾向我們描繪過這樣一個畫面,至今萦繞不去:

有一次,他随師父林文榮老師泉州去鄉下演出,驅車一個多小時盤山而上,演的是用于祭祀的傳統劇目。午夜十二點,鞭炮炸響,銅鑼開戲。台下擺着一百張八仙桌,供奉着村裡一百戶人家的貢品,除此之外,空無一人。

他們就這樣面對着寂寥的天地與神明,演了整整三個小時。山裡的夜風冷,穿着短袖的他們凍得瑟瑟發抖,車窗上甚至結了霜。睡兩小時,起來繼續演出,清晨六點,日出東方,再放一挂炮,整場戲才算真正落幕。

這樣“敬奉天地神明”的儀式如今已經式微。但金雕說,那是木偶戲的“來時路”。他會記在心裡。正因為見過那樣的肅穆與莊重,金雕對“舞台”二字,心存敬畏。

這種敬畏,是具體的。拍攝期間,我們用棚拍的方式還原傳統劇目“大出書”中的儀式性段落。因為技術調整,需要反複幾次給戲神“相公爺”點香、上香,擔心這麼折騰會不會驚擾神明,金雕認真地說,點香時已向相公爺禀告,請神明多擔待。拍攝結束,香未燃盡,他特意囑咐把香插到門口,不能随意丢棄。敬畏之于他,是人與不可見之神明間那份古老而鄭重的契約。戲神有靈,便在這份鄭重裡。

金雕手中每一尊偶都有着生命力。那不止是精煉的技法,更是他拙于言表的心緒,順着指尖,通過絲線,“渡”給了手中的偶。這種能量傳遞如此精微,在大劇場的演出中偶爾會被吞噬,在小劇場或者近距離的鏡頭裡,才能被感受到。

金雕說,小時候看《西遊記》,覺得孫悟空是個蓋世英雄。于是他親手制作了一尊“齊天大聖”,編排了一個名為《猴趣》的節目,那也是他從泉州一路騎行南下深圳的途中,行囊裡唯一帶的夥伴。每到一個城市,他首先聯系福利院,為孩子義演。

孩子們最開始看到陌生人,是怯生生的,縮在遠處。可當那隻小猴在他的指尖活過來,奔跑、跳躍、仿佛擁有生命時,隔閡便消融了。我記得一張照片:一個與木偶差不多高的孩子,緊緊摟住小猴的背影。金雕用那個陪伴他的“英雄”,守護着另一群孩子孤獨的童年。

傳統的木偶演員,往往習慣站在木偶身後。但在《千裡走單騎》這出獨角戲中,金雕第一次被推到了台前。這出戲改編自他的個人經曆,在鼓樓西獨角戲劇節上拔得頭籌。這一次,他站在了光裡,直面台下期待的眼神,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因為拍攝,我反反複複觀看了這出戲許多次。在戲中,我看着一個懵懂、淘氣甚至有些狼狽的少年,如何一步步走到舞台中央,成為眼神笃定的表演者。他的來路帶着些許遺憾:少時輾轉,因方言不通而學業困頓,學藝最初是為謀一條生路。誰知,走着走着,這條“生路”竟成了他的“命定之路”。他曾感歎,兜兜轉轉,或許自己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如今他的生活極簡,巡演,創作,在深圳的軌迹極簡為工作室與公寓兩點一線。他說,工作室是他的家,淩亂懸挂的幾十尊木偶,是他的夥伴,而公寓,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他說他想成為木偶屆的“蘇乞兒”,仿佛随時可以背起行囊,帶着他的夥伴,踏上新的、一個人的千裡之行。真正的熱愛,大抵如此,興之所至,随遇而安。

我喜歡劇場。鐘聲響起,場燈暗下,大幕拉開。台上的人在“空的空間”裡造夢,台下的人凝神進入同一個夢境,或笑或哭,暫忘黑匣子外的紛擾。在這個技術無限逼近真實、試圖填滿所有縫隙的時代,依然有像金雕這樣的戲劇人,相信僅憑台詞、燈光、一尊木偶、幾根絲線,就能在虛無中構建出最動人的夢境。

作為一名紀錄片導演,能通過鏡頭去認識、記錄這樣一群造夢人,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