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 構圖分析 | 色彩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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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布達佩斯大飯店》到《法蘭西特派》,作為一名長期旅居法國的美國導演,韋斯·安德森從未停止對戰前歐洲人文情懷的歌頌與緬懷。那是虛幻的,不可言說的,美好的,隐約模糊的,由精心織就的色彩與每雙看向鏡頭的眼睛傳向觀者。

《法蘭西特派》彙集了美英法最優秀的一批影帝。艾德裡安·布洛迪,代表作《鋼琴家》《浴血黑幫》;蒂爾達·斯文頓,《本傑明·巴頓奇事》《布達佩斯大飯店》;蕾雅·賽杜,代表作《無恥混蛋》《阿黛爾的生活》;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代表作《三塊廣告牌》《無依之地》……又或者,她們往特寫鏡頭下一站,那張臉就是代表作了。鏡頭切開,好戲開始。

影片的觀影門檻是較高的,小衆藝術電影無法迎合大衆的審美,旁白叙述中大段用詞晦澀的長句更給非英語母語的觀衆增加不少難度。抛開畫面,它們都是優秀的社論與散文。一般電影的台詞為畫面做注釋,而在本片中畫面為台詞服務,韋斯·安德森将小鎮的人文魅力用語言的方式,圖像為诠釋,工整地展現出來。

整個影片仿造雜志的格式,當地特色專欄《騎自行車的記者》、藝術與藝術家專欄《混凝土傑作》、政治與詩歌專欄《宣言的修訂》、食色鮮香專欄《警察署長的私人餐廳》、訃告專欄一則,共計五個篇章。開頭閃回訃告,随着《法蘭西特派》主編霍伊澤突然離世,這一暢銷全球的偉大出版物即将停刊,生前備受愛護的作者們彙聚一堂,他們中有盲人記者,從來沒寫完一篇文章但三十年來一直為人稱道的記者,把自家鎖起來裝作不在的拖稿記者,去海濱小屋寫作還帶着餐旅發票來報銷的記者,在監獄裡向霍伊澤提出面試邀請的記者……霍伊澤寵愛他們與他們的才華。在印刷廠一小時死線的催促下,他咬定不斃掉任何一篇作品,吃一口雪糕,提醒剛被炒掉的小工“No crying”。他思考着文章順序如何排放,一期《法蘭西特派》用電影的形式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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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凝土傑作》中,他與她是犯人與獄警,也是畫家與模特,權力模式的倒轉讓愛與欲更加深刻,那是一種米蘭·昆德拉式清醒而悲痛的美。他的眼睛可以因殺戮變得癫狂而渾濁,可以因愛變得挑逗而熱情,可以因一次拒絕變得迷蒙或觸動。而她,來自一個不做詩歌、不唱歌曲的農場,不懼嚴寒高熱,她的面龐永遠堅毅永遠冷酷,直到故事的結局。可能,她不愛他,她憐憫他;他也不愛他,他一直等待在過去的3647天中,其中一天他的價值會被肯定與欣賞。極度清醒導緻的極度痛苦中,兩個孤獨的靈魂彼此互為虛幻的慰藉。西蒙娜是一個神秘的肖像,她是摩西眼中的歡欣與救贖,是畫商朱利安眼中需要投資的靈感缪斯,是記者貝倫森筆下色情動人的女郎,其實這層層的描述下,哪一層才是真正的她自己呢。

《宣言的修訂》發生在法國的1968年,那是西半球的“文化大革命”,反越戰、性解放與藝術自由的思潮席卷全球,馬克思主義者、存在主義者與解構主義者百家争鳴,學生走上街頭,宣揚 “要做愛不要作戰”,“禁止被禁止”。記者克雷蒙茨正受到朋友宴請,撞見他們的兒子——學生運動的男生領導者,二人從此相識。隐喻的鏡頭語言中,她講述了她眼中這位青年從寝室運動到“棋盤革命”三個月間發生的故事(1968年1月,法國學生要求體育部長取消男生不得進入女寝禁令,由此鬥争沖突加劇,“棋盤革命”則為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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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慷慨激昂的年代,年輕的眼睛裡隻看得見美好,心中孕育着無限的可能,他們誓要踏遍山河,直到追尋到遠方的烏托邦。可就像五月革命在曆史中留下的灰敗一頁,青年的故事也有一個沉痛的結局。

我們贊歎美好的事物,接着會跟一個rather,或者yet,或者still,強調對美好的歌頌,也隐喻着美好的死亡。比如傑克·凱魯亞克筆下“而河馬被煮死在水槽裡”,比如胡波那頭席地而坐的大象。比如英雄與少年,那麼朝氣蓬勃,充滿希望,卻在最耀眼的時候湮滅,成為夜空中絢爛的一抹流星,綻放出悲壯的美感,一切急轉直下——“他不是那顆無可阻擋的彗星,沿着完美弧線飛往銀河外的浩瀚宇宙。相反,他會英年早逝。他會溺死在這個星球上,溺死他的水流沿着幽深、肮髒、壯麗的河,夜以繼日通過大小水脈覆蓋他的古老故鄉。他的父母會在午夜時分接到一通電話,機械地套上衣服,手牽在一起,在出租車裡沉默不語,前去認領兒子冰涼的屍體。他的形象,會被量産封裝,像賣泡泡糖一樣賣給受英雄啟發的人,他們想比照英雄,依樣效仿。青年的自命不凡令人動容。” 我想,被要求“保持中立”的記者克雷蒙茨是愛過他的吧?愛他的青春與勇敢,或是愛上他身上那部分曾經的自己。

訃告篇中,寫就“前文”的作者們聚集在霍伊澤的辦公室裡,昔日辦公椅裡的主編躺在了他的辦公桌上。有記者想哭,“No crying”,很快,另一名記者用霍伊澤刻在牆上的座右銘提醒她。她們忍住了。

似乎,整個電影在霍伊澤的形象上着墨不多,但他才是《法蘭西特派》的靈魂人物,他關注人文藝術,也憐憫小鎮上外來移民的小人物,他欣賞旗下記者的才華,容忍她們的怪癖和作品的瑕疵,所有敲定出版的文章都彰顯着他的态度——一雙愛惜的、渴求的、望向歐洲大陸的雙眼。這部電影本身,是導演韋斯·安德森寫給昔日歐洲人文精神的一封情書。

片尾《法蘭西特派》各期封面在音符上一一跳躍着展示,我才看出這一虛構出的雜志實則是現實中的《紐約客(美國知識與文藝類的綜合雜志,刊登内容包括政治、文學、藝術、科技以及商業,每期的封面兼顧藝術性與時尚,我很喜歡它家出的封面拼圖)》。

除了特色性叙事,《法蘭西特派》在圖像上的特點更為突出。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完全對稱的電影。韋斯·安德森可能真的是有某種強迫症,将他的對稱美學貫穿全片。對稱式構圖仰仗無畸變的定焦鏡頭,這使得線條方正,畫面元素扁平化,易于觀者直觀注意到主體。此外,韋斯·安德森多利用輔助線與框架構圖(如窗戶、欄杆與建築物紋路),進一步加強主體,引導視線。暫停到任何一幀,你都能發現刻意安排下的構圖輔助元素。

人物的表演大多面對鏡頭進行,他們的目光與觀者直接接觸而非與其他角色,加上每個章節文學性的叙述旁白,觀者會産生類似閱讀一本雜志時的體驗:眼前展現出的是一個平面二維世界,演職人員非必要不說話,非必要不移動,黑白鏡頭代表雜志的文字閱讀體驗,彩色鏡頭代表查看插圖,甚至有幾幕是二維動畫;畫幅一般為4:3,但在強調畫面時又會變為寬畫幅,對比叙事時展現多屏幕,畫面極具沖擊力。你不會出戲,因為從未入“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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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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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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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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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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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屏幕

韋斯·安德在這部作品中将色彩運用到了極緻,堪稱喪心病狂。黑白畫面的灰度處理自然,往往會用主體的“黑”色塊壓住畫面,同時深灰、淺灰也會做區分,不至于一片死灰,加上精心的構圖,整個畫面相當靈活,完全沒有長時間看黑白鏡頭的疲勞。彩色畫面整體為灰調,飽和度低,每幀畫面中主要顔色不超過三個,明度高,畫面幹淨。如《宣言的修訂》男女青年一串正反打鏡頭,畫面大面積為黃色色塊,搭配其相似色紅色,背景補色青色以平衡,整體的暖色調給人積極和諧的感覺。随後,明黃色背景後撤,青色增加,舞台漸暗,之後幾個彩色鏡頭中,冷暖對比加劇,也意味着男女青年間的争論加深、與警察的抗争情況加劇。

于是,我邊看邊想,這要拍幾百次啊,這根線一定要保持在這裡攝影師不會瘋嗎,韋斯·安德森是真的有強迫症吧。

對稱構圖韋斯·安德森多利用輔助線與框架構圖(如窗戶、欄杆與建築物紋路),進一步加強主體,引導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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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運用大量黑、灰線條,引導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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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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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色塊對比明顯,彰顯主體,同時畫面中的灰度做了不同程度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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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側與右側分别的白色色塊,兼顧了畫面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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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記者的畫面灰度更高,窗戶的白色塊鎮住了整體的重量,使之完全可以與右側高明度的畫面抗衡。右側窗戶為什麼要是紅色的呢?紅色是不穩定的顔色,它彰顯着年輕一代的激情、放肆、同時是主體顔色黃色的相似色,而背景中也挂上了黃、藍兩色的圖案毛巾,它們為互補色(後詳),點綴整個畫面。值得一提的是畫框式構圖

畫框式構圖,即利用拍攝環境,在被攝主體前搭出“框”作為前景,突出主體,增加空間感、神秘感與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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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值得細看的其他“框”, 韋斯·安德森 利用色彩與線條,達到同樣突出主體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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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影的結尾,《法蘭西特派》的作者們聚在總編遺體邊,一起讨論訃告内容。配樂歡快,情緒積極,從畫框的上框開始,畫面中黃、橙、紅、綠、藍的漸變溢出下畫框。左側作者手中的寶藍色,與右側作者身上的深紅色為互補色(後詳),是畫面中最重的彩色,平衡了左右畫面,同時為畫面增加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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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稱的框将主體人物分為相對的左右兩塊,如果右邊已經有了二人“黑”,那麼左邊二人“黑”加“灰”仍會畫面失衡,故而給了摩西畫面中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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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畫框”襯托出主體,将它從一片灰色中提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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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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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空間縱深感加強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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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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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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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一個有趣的地方。冷暖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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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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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畫面整體為灰調,飽和度低,每幀畫面中主要顔色不超過三個,明度高,畫面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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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畫面中明度最高的地方為黃色與青色,二者互為補色。

有了基礎概念後,我們可以來看看《宣言的修訂》男女青年一串正反打鏡頭。畫面大面積為黃色色塊,搭配其相似色紅色,背景補色青色以平衡,整體的暖色調給人積極和諧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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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黃;吧台:紅;人物服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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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黃;背影:青;站台:紅。後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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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着裝的背影入鏡,我瞬間懷疑導演真有強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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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明黃色背景後撤,青色增加,舞台漸暗,之後幾個彩色鏡頭中,冷暖對比加劇,也意味着男女青年間的争論加深、與警察的抗争情況加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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