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文為英劇《疼痛難免》的觀後感。2, 已避免情節的直接劇透,但影射難免,請酌情閱讀。3, 為表述流暢,結尾的故事有約5%的藝術加工。
大概你也曾是他
大概率,你也做着這樣一份工作:日程表上擠滿莫名其妙的會議和培訓,唯一單休的一天還要參加“團建”。無意義的瑣碎工作望不到頭,有時上午想上廁所,結果忙到下班都沒有去。月初扛上難以完成的指标,被客戶complain,被上司set up,被同事betray,在職場紛争裡沉浮。你已經說過十多次要辭掉這份shit job,結果有天到工位發現對面空了,最先走的總是默默做事的那個。仕途一直起起伏伏,你知道自己沒什麼前途,做不了什麼大事,也清楚地知道這個行業出了問題,但你什麼都做不了。
外科醫生的工作比大多數人的更加特殊。入行前期待遇低下,幾百條人命壓在神經上,每天随時on call,一周要工作90小時,而父母在教育資金上長年的巨額支持,同時投入了巨大的期望,讓這些醫學的入門者注定行事在某種規矩裡。他們無法中途變道,所有選擇在中學随意的志願打勾時就已完成,他們隻能走在一條路上,一路上是無盡的學習、考試、入門、考級,隻能選擇前進,或者後退。
然後,你發現,你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父母的期望,還有來自社會的、來自伴侶的,漸漸還有來自自己的——你是衆人眼中最優秀的那一個,你不可以走錯一步路。你累到失去與外界交流的欲望,别人問你近況時,你已經不是自己了,隻剩下本能的反應。于是你坐在破舊的老爺車裡,無數次在等紅綠燈的路口睡着,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你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睡一分鐘,再睡一分鐘就好。
你失去了食欲與性欲,愛人發現你的疲憊,他忠誠而心疼地望向你,詢問工作如何?你想到躺在手術台上冷冰冰的軀體,濺到手上的鮮血、嘔吐物與尿液,家屬帶着失望和恨意的眼睛,一份威脅到行醫執照的投訴……
Fine, thank you. 你聽見自己這麼說。
那些沒有陪伴我們長大的人
人生是一場不斷告别的旅程。自你出生在這個世界開始,你也在不斷見證死亡。你的母親剛剛死亡了一點,比如說。為了你的誕生,她下體撕裂,如果你營養吸收地更好一點,她可能需要打碎恥骨。如果要避免這一切,可能需要在肚子上劃開一個口子,撕開皮膚和層層脂肪,一雙手伸入子宮,掏出嬰兒頭顱,再像拔蘿蔔一樣把你拔出來。随後掏出胎盤剪斷臍帶,大出血和縫合之後,留下一個五髒六腑都不對勁的幹癟破裂的肚子。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二三十年後,你可能也會躺上産床,重複一遍這樣血腥的過程,自己死亡一點,誕生下一個自己的後代。如果你不具備生育功能,請想象你得打斷自己的陰莖,撕裂到肛門以備産,其他步驟同上。
生活就像産房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當然,在這二三十年裡,你也會見證其他死亡。和你一起玩鬧的朋友,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或者一口誰都沒想到的深不見底的池塘,第二天就再也見不到了。那些接受全校捐款的陌生校友,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還有些因為七七八八的原因,沒有和你一起長大的人。每年中考、高考前,班主任總會反複強調:每年學校都會有那麼一兩個跳樓的,因為年紀小,實在承受不住,你們可别這樣,要想開些。
這些你的同齡人,看似和你别無二緻,但失去了感知快樂的機能,或面臨難以想象的精神壓力,哪怕要承受“自私”“脆肉”的莫名指責,也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擁抱死亡。在這之前,他已經死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可能看透了慘烈的生活真相,受夠了無意義感的折磨,以及做出決定的這一刻,他一定是一個人,就像來到這個世界時一樣(通常)。
每個胚胎不一定會誕生出生命,但它必定會走向滅亡。唯有死亡,是你們一視同仁的必然歸宿。
朋友與他的“醫生”
去年春末,朋友回國休學期假。在北美的凄苦雪原呆了三個冬天的他十分渴望求偶。
被花心男人騙得死去活來之後(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他開始和一名即将走上崗位的外科醫生約會。他們學曆相當,志趣相投,我非常震驚他們愛幹的一件事:聊到一個互相不同意的觀點,他們會一起查資料、讀相關論文,再繼續讨論。朋友寫論文用到的專業外語書,推薦給他,他也願意讀。我想,确實沒有第二個人這麼合适了。
朋友将這些甜蜜的瞬間分享給媽媽,媽媽知道了他們的全部,除了性别。當他學業壓力大到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和媽媽說:我對象馬上工作了,一個月上萬的工資。要不我不出國讀書了,直接去ta的城市投奔ta。
媽媽反對:你怎麼能讓女人養你呢!
他把這件事和醫生講了。他像大熊一樣抱住他,甕聲甕氣地說,女人不行,那男人可不可以呢。
夏天的時候,他告訴我,他開學那天大概就是分手的時候。哪怕他們愛得這麼認真,但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感情——北美隻承認自己教育考核體系下出來的醫師,醫生不可能剛畢業就放棄博士學位,到另一個國家重新從頭開始;他也不可能回國,他的身份和專業注定了無法在國内立足,更何況他的博士還剩三年——從一開始,他們彼此就知道。
醫生常常問他:你覺得我們的約會,是見一次少一次,還是見一次就有一次?他說見一次就少一次。醫生說,我覺得見一次,就是一次。
但他開始忙碌了,醫院的工作一股腦地壓過來,一周工作120個小時,無盡的深夜手術、突如其來的加班、與其他科室工作摩擦、家人推過來的相親……還記得我們開始說的英國國民醫療體系下,初級外科醫師的生活嗎?中國的初級醫生要更艱難一些。比如永遠不可公開的性少數群體身份,比如倍數量級的病患人口。他們的距離将越來越遠,剛開始是一座城市,後來是手術台和家,最後是不同半球。
離開的時候,朋友為了給他一個驚喜,特地飛到他的城市過了一夜,此後就将轉機北京、香港、多倫多、渥太華,最後回到鎮上開始漫長的居家隔離。最後一天,醫生得上班,我長途旅行正到這裡,送朋友去了機場。二十四小時後,他将回到加拿大的出租屋痛哭一場。
秋天到了,誰也沒有提分手的事,二人從此生活在相反的時差。“作為醫生的伴侶,你得習慣一個人生活,因為這将是常态,隻會更糟,不會變好。”醫生越來越忙碌了,下了手術台就披星戴月趕回家睡覺,此前他們可能會進行視頻通話,他隻能把自己最疲憊的時間留給他。而朋友為此調整了自己的作息,每天早起等待接通,随後在對方沉睡的夜晚獨自開始自己的一天。陽光如此吝啬,從來不會同時眷顧他們。他偶爾分享一些每日生活瞬間,電波在太平洋上空緩慢飛行,将在12小時後被對方接收。
但他們聊天的内容越來越幹枯了。大概。
Fine, thank you. 大概。
有一天,朋友告訴我,他們分手了。是充滿掙紮的,他恐慌發作,他大哭一場。這份工作完全把他的愛人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永遠疲憊不堪的、毫無回複欲的。工作榨幹了這具身軀的全部精力,還給他一個陌生的愛人。
他們的愛絢爛如夏花,如今秋風蕭瑟,隻剩下無盡的遺憾。在那一刻,他們隔着地球上最遙遠的距離,連一個擁抱都做不到。
這個冬天,加拿大前所未有的冷。天空凝固着鉛灰色,積雪沒過膝蓋,走路要一步步蹭過去。朋友對他說,還是讓我們的記憶停留在這裡吧,在一切美好被消磨掉之前。
在中國一個雨夜的街頭,醫生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什麼,哭了兩小時。後來又想哭時,想到明天還要上班,便生生止住了。
一天,朋友發來一封給他的信,要我幫忙修改措辭(真的太英式中文了),接着就是奪命三連催。于是在陽光普照的三亞,我縮在房間裡給“翻譯”了一上午。他想修改一下不算好看的結局,也在書寫的過程中慢慢釋放内心的思念與遺憾,放下他也放過自己,回到從前慢悠悠的時光,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也許寫着寫着,我就不愛了。他說。
不知什麼時候起,和朋友聊天時,他又總提起他的醫生,他們好像自然而然地和好了,約定下個夏天再相見。他略微修改了自己的人生計劃,兩條直線在未來慢慢交合。
也許秋天結不了果,但至少他們還有好多個夏天。
這就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故事。他說他會比Harry更善解人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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