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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X光一般審視家庭關系

采訪、撰文:糾結的茶

編輯:禾

在剛過去的第53屆瑞士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上,中國導演張文倩憑借其處女作《五口之家》獲得灼光競賽單元評委會大獎。

“影片以始終溫柔且開誠布公的手法,謙遜地向我們展示親密的家庭關系”,評委們這樣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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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口之家》記錄“一戶五口之家在一間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裡生活,分隔的家庭空間組建起他們的日常,同時也讓彼此墜入到各自獨立的世界”。

從影片簡介不難看出,這又是一部将鏡頭朝向家人的紀錄片。在一個百來平米的房間裡,作為第三代的導演攜帶攝像機,穿梭在一個個間隔的空間裡,試圖碰撞出父母、外公外婆每個獨立個體的故事。

家庭日常在鏡頭前上演,父親念起二十年前寫給母親的信,母親與女兒讨論婚嫁之事,外婆偷偷送給外孫女家傳物品,外公在吵架中靜靜吃飯等等。當然,日常也不乏家人吵架、相互猜忌、閑聊、沉默、談心說悄悄話等畫面。

“在不同的世界中,他們談論着過去,試探着将來。在重複的欣喜與歎息之間,一道裂痕正在生長。”

将攝影機架在家中、以創作者和家人的身份同時生活在裡面的拍攝方式已經變得很尋常了。不尋常的是,《五口之家》選擇了固定鏡頭的形式,以及導演頻繁入鏡。這就意味着觀者一定會遊離在“入局”和“旁觀”兩種狀态之間。在遊離的狀态下,創作者适時抛出問題。

家庭是什麼?每個家人間的關系如何?那些關系裂痕來自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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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簡單概括,紀錄片私影像的流行是由創作者、策展人、觀衆和社會發展共同造成的。年輕創作者常常選擇将自己或者家人置于鏡頭前,但這不代表私影像僅僅處理私密關系。

《五口之家》試圖透過家庭内部的“活力”去觀察映射在家庭關系“橫截面”的社會關系。譬如代際關系、性别議題、家庭關系、國家發展等等這些我們切身關心的議題。

在今年瑞士真實影展結束後,「凹凸鏡DOC」連線正處在封城下的上海的導演張文倩和制片人黃玥,一起探讨《五口之家》的創作背景和動機,以及作為年輕創作者對私影像的思考。

我們的家庭需要被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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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越來越多的青年導演把拍攝家人當作自己處女作長片的議題。對你們來說,拍攝家人是因為有一定的迫切性,還是有其他考量?

張文倩:我們一直對“家庭”這個概念很感興趣。因為覺得從内部的結構可以看到它連接到一個更廣闊的外部世界,這是比較主要的原因。但其次,現在為什麼越來越多的人會把鏡頭轉向家庭,我覺得還有一種可能性是因為外部的擠壓越來越大,所以我們最後會選擇将攝影機的鏡頭轉向内部,這可能是大趨勢下作者們的選擇。

黃玥:我其實是比較直覺地感覺到,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家庭内部有一種比較有活力的狀态。電影作為一種表達形式,它隻能從事物的表象去切入,從外看内。我們感覺外部社會的表象是一種比較缺乏活力的狀态。

凹凸鏡DOC:能解釋一下外部社會缺乏活力這一點嗎?

黃玥:活力可能就是一種真的生活質感。我們感覺外部社會是一個比較麻木的狀态,比較遲鈍,包括人的情欲,(人們)對于事物的反應。很多時候(人們)在忍耐、在承受,在外部社會空間裡面它不一定能爆發出來,反而到了家庭内部,人會卸下防備,所以會有一種活力在那裡。所以我們會有一種直覺,覺得這個東西比較适合被拍成電影。

凹凸鏡DOC:順着“防備”這個話題,大家會談論紀錄片的“拍攝倫理”和“攝像機的暴力”。拍攝家人是很親密的動作,特别是現代人用手機多了,大家都知道這段視頻拍了會呈現出怎樣的畫面和影響,這種親密關系中間就會夾帶來了一種介質。影片中拍攝家人好像是沒有遇到太多阻礙,導演是怎麼看待攝影機的介入問題,以及拍攝過程中有遇到困難嗎?

張文倩:我覺得人的動機或多或少都會在你的拍攝過程中被感知到。我的動機不是為了去批判我自己的家庭或者我自己。他們對于攝影機一定會有困惑的,這是每一個紀錄片導演都需要去處理的一個問題,它是不可以規避的。

我比較傾向于“審視”這樣更中性地看待問題的方式。因為紀錄片處理的是家庭很親密的關系,而我的攝影機可能就是這樣子去審視他們的。但是我感覺當中有一種迫切性,我們的家庭是需要被審視的。

我們大部分人還是從家庭結構當中出生的,被它照顧長大的,之後要投身于社會生活中,再建立自己的一個新的家庭,這樣循環往複的。所以我們作為社會中的個體非常需要去看跟感受家庭,同時也需要試圖去理解維系這個實體中的每一個個體。這個過程是很必要的。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會産生很多的困惑、不理解,但我覺得這些都是階段性的。

家庭的聯系和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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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影片規避了一些“家庭”的文化含義,譬如過年過節的習俗,與外界來往時一個家庭的秩序禮節等等。單純地對當下的行為(吃飯,聊天,吵架)進行拍攝是做何考量?

張文倩:因為想提煉出一個最簡單純粹的日常狀态,最好是不要戴着面具的樣子。那些(行為)會成為一個幹擾因素,或者會變成另一個話題,不是我在這部片子裡想說的。就像一個在發酵的壇子,外面的空氣進來會破壞發酵的過程。

凹凸鏡DOC:影片大部分鏡頭都是拍攝飯廳、卧室,但是在我預設的家庭空間裡,它好像缺少客廳的空間,一個廣告裡象征美滿融洽的符号。它是有選擇地被刻意規避掉的嗎?

張文倩:客廳比較多的是作為飯廳的補充。在客廳的空間當中,大部分發生的事件還都是人們在休息,看電視,人跟人之間聯系的部分可能比較少。

凹凸鏡DOC:對你來說,飯廳和卧室這兩個空間之于“家庭”而言意味着什麼?以及家庭裡有沒有别的空間能呈現不一樣的關系?

張文倩:沒有什麼特别的抽象含義,因為人吃飯和坐在自己床上的時候會比較放松,更願意聊天。但有一些飯廳的場景的确處理了多人之間的關系,大家一起吃飯像是一種家庭式社交,更加公共一點,如果一定要區别它們的話。家庭的空間(影片)幾乎都有涉及到了,既有人和人連接的部分,又有人和人彼此孤立的部分。

凹凸鏡DOC:父親自己朗讀過去寫給母親的信件在影片中是很觸動人的部分。這些信是你一開始就知道的,還是拍攝過程中才發現的?

張文倩:這個信是很早就看到了,不是拍攝過程中發現的。因為有這些信的存在,才做實我過去的一些回憶,可以觸摸的記憶,讓我構思了去拍這個片子的想法。

凹凸鏡DOC:在我看來,影片投射在父親和母親身上的角色是很不同的,“父親代表過去,母親代表未來”。父親部分大多是由信件帶出對過去的講述,給人一種很深的共鳴。而母親的角色更多是帶有現實主義的色彩,催你結婚生兒育女買房。你自己是怎麼去看待家庭裡面父母的角色,以及影片是不是有特意去強調兩人身上的不同?

張文倩:肯定是有選擇的,他們身上有鮮明的屬性,但是跟他們從過去到現在的演變是有關聯的。從信件當中也能知道,我爸他過去可能是蠻成功的,但一步一步在失去某樣東西。我的母親從前家境不是很好,她通過後天的某種努力獲得了更好的生活,她對于未來會更有一個比較自信的狀态,更有一種期待。我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一種狀态。

在這個片子裡,當然你可以說,父親代表過去,母親代表未來。但是我會覺得分裂的屬性可以同時聚集在一個人的身上,隻是因為我在處理影片,所以每個人需要一個比較鮮明的狀态。但在真實的生活中,我覺得執着于過去跟對未來的期待是同時表現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的。它不是割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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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在觀看過程中我下意識會期待叙事的發展,有父親自己讀過去寄回家的信件,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在影片的某一個瞬間應該會出現過去九十年代一家人的合照是這些象征着過去美好生活的東西。而整部影片似乎淡化了叙事的結構,在剪輯時是怎樣去梳理家庭的脈絡?

張文倩:美好可能是因為它是存在于過去。我覺得如果很多年之後再回憶現在的生活,也許我會認為現在也是美好的。我們在看待過去的時候,總是會像跟看到未來一樣。,

黃玥:我覺得可能你跟我一樣也有一點男性的危機感。我覺得家庭其實它是外部世界的一種紀錄,所有外部世界發生的事情,所有的變化,所有的變革,所有的事件,其實都會在從家庭内部找到它的痕迹,這些東西都會一段一段地,像化石一樣在家庭中被留存下來。

其實過去人們賦予男性的一種美好想象已經褪色了。比如在傳統的價值觀念當中,男性在外面打拼掙錢回家被認為是一種幸福家庭的樣貌,但實際上你會發現在過去二三十年,很多男性,各個年齡段都有,已經無法再完成這種傳統價值觀念給他設定的扮演美好成年男性形象的任務了。

關于重心究竟放在“叙事”還是“寫人”這點,其實剛開始剪輯時有分别做過嘗試,後來覺得“叙事”出來的結果可能還是太符合“預想中”的某種狀态了。寫人會比較不一樣,因為人很複雜多變,所以剪輯時隻能去感受和理解,而把每個家庭成員的行為軌迹放在家庭結構中去看待和分析,這個家庭的脈絡就會顯現出來,就像觀察一棵樹,看它哪一邊比較茂密,哪一邊秃,哪根樹枝長,哪根短,然後就會去分析造成這樣可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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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片中有三次比較大的很沖突的吵架,特别是,爸爸跟舅舅吵架的時候,我作為一個觀衆,其實我有很強烈的要起身的感覺,進入鏡頭去拉架的感覺。這種不幹涉是克制住的嗎?還是說其實吵架是個很尋常的狀況其實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張文倩:我覺得這樣的沖突在中國的家庭裡應該不算是少見的現象。作為一個家人的身份,我其實很了解他們之間為什麼會吵架,所以不困惑,也不會去拉。而且吵架到和好,再吵架再和好,反反複複,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家庭的本質。

拍攝家庭是X光照相

凹凸鏡DOC:影片在追問“家庭是什麼”這個命題。很多拍攝家庭的紀錄片會找一個很細的切入點,帶有“自我療傷”的性質,去處理導演想去面對的某些情感,但是你這部片子更像是一個探尋的過程,它不一定是有答案的,這樣的解釋你是認同嗎?

張文倩:它可能要像是一種X光片的掃描,就是Scan(掃描),掃描完之後你會看到一些東西,看到一個比較清楚、類似于本質的狀态。針對你看到的東西,你可能會有一些分析或者是一種陳述。

在家庭的範圍内,我覺得最多的一種情緒,叫“愧疚”,這是我們不願意去面對或者要極力避免的一種情緒。我想要去明白它來自哪裡,以及它作用于在我們身上之後,我們的反應是什麼,通過不能夠撒謊的攝影機可以看到。我沒有給它答案,因為我自己也沒有答案。

說到療傷,我當然希望可以做到這樣,但是我覺得我做不到,甚至覺得我沒有能力治愈什麼。在治愈之前可能是你能夠非常清醒地看到、認知到這個東西,這可能是一個先要弄清楚的步驟。

凹凸鏡DOC:外公外婆跟父母是不一樣的角色。你怎麼看待外婆跟外公在家裡,很無辜地遭受到這種整個家庭情緒的釋放,帶來給他們的一些負面的東西。

張文倩:我是從小就跟他們一起生活。其實大家都已經接受這就是我們共存的一種方式。他們年輕時候也會發火,也會吵,現在是他們老了,換成現在的中年人吵,他們現在吵不動了。我覺得那個東西都是外部的一種力量去施加到内部之後的一個反應。為什麼要拍家庭,因為它是一個橫截面,透過它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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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鏡DOC:黃玥也是剪輯,也是制片人,你有沒有别的想補充一下嗎?

黃玥:關于紀錄片拍攝倫理這部分,我覺得倫理道德其實是會随着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的。過去我們認為可能有一個東西,我們道德觀念或倫理觀念是這樣子的,現在可能時代變化之後,它其實也變了。

張文倩:道德問題一提出來就會讓所有人都很緊張,但我覺得更迫切的是關于愛的問題,是你有多少程度上渴望愛這樣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個驅動力。道德它更像是一個已經設定好的條條框框,那種東西可能你follow(跟随)它,你獲得的是另外一種東西。如果你的愛是超過了條條框框,你是想要打破的。

凹凸鏡DOC:拍攝這樣的長片收獲最多的是什麼?

張文倩:因為經曆了一個相對較長時間的集中拍攝,長時間面對家人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庭空間,總是在一種照見别人也照見自己的環境中,所以首先應該算是學會了忍耐和怎麼處理自己的情緒問題,讓自己變得坦然和勇敢些。

其次因為花了大量的時間觀察,對人的理解和不理解好像都比從前更近了一步,可以更加平和地接受和看待一種現狀。在技術層面上會意識到自己的缺陷,慶幸直覺沒給什麼誤導,也實際體會了一次“局限性”帶來沖撞的能量,從中獲得了一些關于“失控”和“控制”之間的思考吧。

黃玥:一是鍛煉了我的耐心,我從前做事比較靠激情的,但紀錄片沒辦法這樣做,尤其是剪輯,剛開始看的時候坐不住,每條鏡頭都十幾二十分鐘那麼長,一動不動的,後來看了差不多兩年的素材下來感覺可以看出裡面的味道來了。這個可能延伸到第二個收獲,就是培養了一種眼光,通過觀察人的行為去感受跟理解背後的動因,因為我也拍劇情片,所以可以有一個反向訓練,就是反過來去通過背後的動機來構想人可能會做出來的行為。

圖源: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