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電影一直想寫,卻一拖再拖,今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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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之夢》,是西班牙導演巴勃羅貝格爾的,動畫長篇,一部很好的解讀現代症候的電影文本。
小狗是主角之一,他始終處于匮乏狀态,因而不斷尋求親密關系的以彌補缺失,一次廣告偶然使他選擇購買“機器人朋友”(小藍)。這一情節帶有濃烈的寓言意味,智能機器人成為親密關系的替代絕非偶然,而實際是時代的症候。現代人面對人際關系的缺失,不再尋找與人的深度的親密關系,反倒用尋求“買來的”機器人/寵物貓狗作為替代,在本質上這是一種想象性、自戀式的親密關系,因為其在幻想的層面将貓狗視為有情感、意識的主體,甚或親昵地稱呼為“家人”、“子女”,寵物的動作表情無關其本身的行為表達,而是被解釋為“人性化”的體現,賣萌、撒嬌、鄙視、嫌棄等等人性化代稱,似乎我們是在同真正的“人”打交道。然而,無可置疑的是,任何寵物與機器人都帶有主奴關系的烙印、即使被想象地人格化,也不可脫離“物”的屬性。當這種主體被自主行動的現象所掩蓋時,一切都尚顯與人無異,似乎暗示人其具備“主體性”本質的假象,但當機器人/寵物在現象層面失去自主行動的能力時,主體的缺失地位在社會層面暴露無遺——首先是不被承認為行動主體、其次是不被承認為法律主體。在電影中,這種矛盾集中體現在小藍因進水故障擱淺于沙灘後,機器人屬于“物”的屬性展露無疑,作為雙重主體的消解,其一方面失去了行動能力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又暴露了法律主體的确失,即——不被視為“人”,而是一次一次被拾荒者視為機械零件而肢解、作為機器垃圾而報廢。任何涉及人工智能倫理的議題都不可避免要涉及這一領域,即作為有意識的行動主體和不被承認的社會主體的矛盾。頗為有趣的是,作為兼具人性與物性的“智能機器人”的概念可以巧妙地替換為種種邊緣群體議題:女性(性别)/東方人(東方主義)/有色人種(種族)/底層人(階級)/原始人(文明)/異教徒(宗教)等等,其共通特征是:主流凝視下的他者化、非人化。即不僅在人格上不承認其行動主體地位,社會亦因此不允諾同等的法律主體地位。于是,一切醜化、敵對“智能機器人”的心理機制,都應是值得警惕的,其暗含着主流對邊緣的他者化。
回到電影中來,當機器人擱淺于海灘喪失其行動主體的地位之時,導演創造性地以四段“機器人之夢”,在想象的緯度重新賦予機器人以主體性:在四段夢中,機器人想象在自身或他人的幫助下,重新掌握了行動能力,從海灘上脫困,企圖回到原本的親密關系中。但這四次夢境被真實依次戳破,也使得機器人喪失左腳和身體,最後被淘金者賣于廢品站,身體被肢解。
而此時的小狗為拯救擱淺沙灘的機器人做出了種種嘗試,但由于天氣原因的閉園,也使得其種種努力都被社會框架所拒絕。在匮乏依然未得到消除的情況下,小狗不得不試圖用新的關系取代與小藍的親密關系:首先嘗試以人的關系取代,他試着參加滑雪活動以結交新朋友,卻被一對情侶無情排擠針對,最終落魄而歸,這暗示人際關系的失敗。其次是與夢中創造的雪人發展親密關系,但在小狗的夢中,雪人得到許多人的喜愛,而小狗卻因衆人的嘲笑而恐懼,這暗示以絕對幻想維持想象性親密關系的失敗,即完美自欺的無能。最後試圖和一隻(女)鴨子建立暧昧關系,正在一切似乎好轉之時,鴨子卻突然赴往歐洲,隻寄來一封告别的書信,于是愛情這一神話也走向失敗,自我拯救成為不可能。“人與人”關系的不确定性,無法掌控另一個體或雙向關系的無力感暴露無遺。在三重失敗下,小狗的匮乏仍然無法得到彌補,它又試圖将關系重新錨定在原有的機器人身上。然而,它卻不知道機器人已經被報廢在垃圾場。小狗悲痛欲絕地試圖在沙灘找到小藍的痕迹,卻隻有一截斷肢,直到沙灘滿目瘡痍,沙灘遊客們憤怒地将它驅逐。
機器人小藍原已在垃圾站被肢解破碎,一位獨立浣熊發明家受到“制作自己的機器人”口号的啟發,淘到了它的頭骨,浣熊用收音機和其它零件“複活”了機器人,并與小藍重新過上了與之前一樣平穩而愉悅的日子。而小狗在痛苦中又買下“新機器人”(小黃)試圖替代小藍的位置,雙方都過上了新的生活。直到結尾——機器人小藍通過頂樓的窗戶看到了小狗,它在一瞬間幻想到了重逢的狂喜,但鏡頭一轉,又回到浣熊安靜做飯的場景。在猶豫和掙紮下,小藍最終獲得了真正的一次“自主”,即一次脫離主仆關系的獨立抉擇。它選擇用一次想象中的舞蹈“告一段落”,在頂樓用自己“錄音機”身體放映了電影反複奏響的主題曲——September。而街道與小黃并行的小狗聽到音樂,忽然悸動地瞥到了頂樓小藍的影子,小藍卻躲得嚴嚴實實,選擇放棄過去的關系。于是,它們兩人在歌聲和幻想中,奏起舞來,在想象中完成了對創傷的治愈,對過去的和解。
它們跳起舞來———跳舞、跳舞、跳舞,一直地、不停地跳下去,跳到片尾曲,跳到熒幕驟黑,跳到觀衆離席,跳到曲終人散。

最終《機器人之夢》的結局暗示着:現代人拒絕了與人的關系,而是選擇與“商品性”的類人發展想象的親密關系。這原本是一個濃郁的時代悲劇,而導演賦予機器“神話”般的跳躍,沖破了“物性”的桎梏,讓機器人獲得了自主權,實現了雙方的解放,在觀影效果上使本片成為一次治愈,而非持久的傷痕。

ps:
朋友本拟打算邀請暗戀的女生觀看,但由于邀約失敗,遂本人成為替代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