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從戲曲到電影

中國電影事業始于20世紀初,而在戲曲這個老前輩面前,電影也隻能算個晚輩。

戲曲這東西,對于大多數年輕人來說,隻是擺在博物館裡的一件展品罷了,但作為中華民族的國粹,中國電影從基因上就與戲曲結下了不解之緣。

1905年秋,北京豐泰照相館裡誕生了中國人自己拍攝的第一部電影——《定軍山》。著名京劇老生表演藝術家譚鑫培在鏡頭前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幾個片斷,這一刻标志着中國電影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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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軍山》劇照

上世紀六十年代左右,香港邵氏出品了一大票黃梅調戲電影。隻不過裡頭融入了更多的流行的商業元素,與傳統戲曲的味道不完全一樣。

大陸的戲曲電影大約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後發展最盛,不僅京劇,其他各種地方戲也都有被拍成影視劇的。

這批戲曲影視劇可不是簡單的舞台表演的錄像,也不是想當然地将舞台布景實體化,更不像《新白娘子傳奇》那樣兩個演員正常的念着台詞突然就唱起來了。它們在積極地探索着如何将傳統戲曲與現代影視技術結合,使其相得益彰。

這其中的傑出代表就要屬1980年的京劇電影《白蛇傳》。它是純正的京劇,也是純正的電影,在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京劇風味的同時借助電影技術彌補了舞台表現力的不足——此番評論,同樣适用于《白蛇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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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傳》(1980)劇照

《白蛇傳》是我國四大民間愛情傳說之一(其餘三大:牛郎織女、孟姜女、梁祝),而民間傳說有個最大的特點:總是傾向于用時下最流行的方式來演繹自己的風采。

白蛇故事成熟盛行之時(清代),正趕上中國古典戲曲發展壯大之際。于是《白蛇傳》便借助生動的戲曲(曲藝)舞台不斷地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用不同的形式演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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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傳》年畫

從最早的尚處無聲電影時期的蝴蝶版《白蛇傳》,到邵氏電影黃金時期的林黛版《白蛇傳》,再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風靡兩岸的《新白娘子傳奇》包括2019年實際質量超越《哪吒》的動畫《白蛇:緣起》……

當然了,這幾十年間,也有将電影戲曲化的嘗試,譬如2007年張火丁的程派《白蛇傳》也拍成過電影。據說當年是為了在奧運期間向國際友人宣傳京劇而制作的,當按照要求将戲曲“數字化”後,與其說是電影倒更像是“舞台錄像”,反而不如1980年那種土法拍攝的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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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傳 》(2007)劇照

對白蛇傳改編的熱度不但豐富了它作為草根文化的内涵,也為一次次為中國影視藝術的探索提供了有意義的“試驗”——因為民間傳說是很随和的,可以對它任意改編,然而從實際上說,對傳說故事的改編必須尊重大衆價值觀的發展規律,才能得到觀衆的普遍認可。

唱念坐打與CGI特效

如何将戲曲的“唱念做打”電影化,是不同時代戲曲電影面臨的同一難題。早年間的電影因為硬件設施落後,所以多數會保留較強的戲台感。到了2021年,中國電影工業正處在野蠻生長的階段,這也給了戲曲電影開拓創新的底氣。

導演張險峰說:“西方油畫講的是立體、光影、層次、景深,但我們東方美學講的是平面、氣韻、内涵,更講究是那種留白,更感覺含蓄的一種美,它也有自己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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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的戲曲電影,必須拿捏好戲曲藝術與電影藝術之間的分寸。比如說經典橋段水漫金山,如果是在戲台上,大緻是小青先上台打一陣,然後白素貞上台打一陣,或許還有穿插,最後是一群水族龍套晃水旗來虛拟表達巨浪,最後安排有序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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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電影不能這麼拍。

那麼《白蛇傳·情》是如何表現的呢?在前半段,先将單一場景分成了兩個空間。劇情上的表達是小青在前殿拖住法海及衆武僧,讓白素貞去後殿救出許仙。金山寺的後殿很寬廣,這正好給白素貞的演員(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曾小敏展示水袖功夫的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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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劇情的推進,白素貞挑戰十八羅漢陣敗北,既然物理攻擊不占優勢,那就發動遠程法術攻擊,這就是後半段的水漫金山。

本片的特效部分是由澳大利亞、新西蘭、中國深圳三地頂尖特效團隊共同完成,以奇幻化的效果呈現了戲劇舞台抽象化的“盜仙草”、“水漫金山”等經典橋段。好的特效不該是技術的堆砌,更關鍵的是如何與演員的表演相襯。看白素貞立于江心(礁石上),長袖揮舞間,掀起滔天巨浪,那水袖恰似漩渦中心,真正做到人與水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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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了水漫金山就不能不聊盜仙草,這通常是白蛇故事的第一場武戲,在現實舞台上,為了保證演員的安全,配合的“虛打”就比較多,但在電影剪輯的加持下,武打動作就更顯逼真,況且戲曲界沒有“替身”的概念,主演必須親自上陣。就這麼說吧,肯定比現今99%的武俠劇真實。

有關盜仙草的結局,不同版本有不同的演繹。總體來說不外乎兩類,一是硬剛打赢了直接“搶”來的,二是打輸了“求”來的。《白蛇傳·情》就處理得很好。當鹿童已經不敵白素貞眼見墜落懸崖,她心生憐憫甩出水袖把鹿童卷了回來,故此敗于鶴童手下。然後鹿童知曉她的苦衷,不免恻隐,順便還個人情,便勸鶴童一起把白素貞放了。

盜仙草不算長,卻處理得頗有層次,兼顧了打戲和文戲,并且鶴鹿二仙的選擇也暗示了全片以“情”為内核的主旨,至于那一下神乎其技的水袖,自然也是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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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1980年那版《白蛇傳》在電影上是沒有明顯的分場次,就按電影的轉場過渡。作為一部戲曲電影,《白蛇傳·情》為了突出設計,顯式地在大幕上沿用戲曲的分折,除了序言、尾聲,主體部分就是遊湖、端陽、水鬥、斷橋四折,正好對應着春、夏、秋、冬四景,不可謂不精巧。

隻不過有一點我感覺很遺憾,或許是為了框在春夏秋冬這四折中吧,“按流程”收尾在斷橋這,結束得倉促了,跳過産子合缽直接鎮塔,來不及交待小青下落,也忽略了法海。本來這片在遊湖開場就演到法海,卻不想水漫金山後再無登場,屬實可惜。

渣男與惡僧的洗白

編劇莫非分享道,在其創作過程中推動她将《白蛇傳》故事與人物進行重塑的,正是對美好情感的肯定與堅信。

《白蛇傳·情》能獲得成功的基礎恰恰是影片塑造了一個“尚值原諒”的許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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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早的民間傳說裡,其實是許仙看到了白素貞的真身後徹底吓尿了,于是诓騙白素貞喝下雄黃酒現出原形後請法海出手收妖,渣男屬性實錘。

然而在《白蛇傳·情》中,首先他買雄黃酒是純粹因為過節,絕非為了試探妻子的秘密。此外,在目擊了白蛇真身之後,三觀震碎中的許仙被法海帶走,因此他的“背叛”已經被編劇加上了一層道德保險。

其次,許仙的人物覺醒發生在白素貞大鬧金山寺——親眼目睹懷有身孕的妻子跟強大的羅漢陣戰鬥,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着“被愛”的許仙才第一次真正被“愛”所迸發出的力量所震撼。

有了這番頓悟,才令許仙堅定了信念,也讓白素貞的原諒顯得不廉價,不叫人掃興。如果按傳統京劇來演,白素貞并沒有打進金山寺,被關在後殿的許仙也隻是聽得廟前“喊殺震天”,“想是娘子将我尋”,于是就幡然悔誤了。相比之下,顯然是《白蛇傳·情》的細節處理更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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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形象的重塑不僅讓渣男洗白,也反過來讓白素貞的形象平添魅力。相比愛憎分明的小青,她懂得争取,也懂得退讓,對許仙如是,對法海亦如是——當法海給出了“自首從寬”的選項,她便當即做出了對所有人破壞性最小的抉擇。這是一種溫柔,不是源于軟弱,而是真正的勇敢。

同樣的,此番編劇對于法海的形象做出的改動,也是影片能夠收獲好評的一大關鍵。

在我們的固有印象以及衆多的影視劇中,法海都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惡僧,他代表了封建專制勢力(男權)的捍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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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白蛇傳·情》裡,法海其實從第一次見白素貞就明白了她的堅持。隻不過,關押許仙強行拆散他們夫妻二人,這是法之所在。

那份理解還是生了根發了芽,在得知小沙彌擅自放跑許仙後,他到底給了白素貞一個贖罪的機會,這是情之所在。

從這個角度看,片中的小沙彌包括昆侖山上的鶴鹿二仙,其實都是法海的“分身”,他們都是“法”與“理”的守護者與執行者,卻終究站在了“情”這一邊。

所謂仁者有心,法理和公義确實是一個社會不可或缺的東西,但是對大多數看故事的觀衆而言,世上最可貴的莫過于良心和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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