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三聯愛樂】

HBO制作的《我的天才女友》即将迎來最終季。這部劇集改編自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它以二戰後的那不勒斯貧民窟為故事背景,講述了萊農和莉拉這對好友持續了半個世紀的友誼。

劇集的每一季依次對應兩個女孩在童年、少年、青年和中老年各個階段的人生經曆,呈現了女性在生存空間和權力結構的擠壓下所面臨的處境。此外,萊農與莉拉之間相互依存、相互競争的關系,讓故事在細膩之餘增添了一絲革命激情,沖破了情感叙事的層面開辟出一條女性掙脫束縛、構建自我的抗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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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版《天才女友》的配樂全部出自馬克斯·李希特(Max Richter),小部分為劇集原聲,大部分是他的舊作,包括《Infra》、《Sleep》、《Recomposed》等專輯裡的選段。李希特受到多種音樂的影響,擅長将古典音樂、電子音樂、極簡主義音樂融合為一體,使得整體的聽感略帶實驗性,又有很鮮明的旋律色彩。

他的創作風格與《天才女友》十分配适,鋼琴、弦樂和一些電子元素的組合讓他的音樂極為細膩,仿佛一個柔軟的觸角探進細緻入微的情感空隙裡。另外,他的創作思路又很缜密,讓配樂維持了很強邏輯性和連貫性。比如鋼琴的娓娓道來代表着萊農的講述,弦樂的高亢象征着勇往無前的主人公,電子元素則渲染了那些沉思的時刻。這些音樂時而動情、時而昂揚、時而悲痛,在聽覺維度上側寫了莉拉和萊農的生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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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Whipers

這是作者最愛的一首,它出現在第一季每集的片頭,也可視為整部劇集的主題旋律。

說是Whispers(耳語),實則激情四溢。大提琴代表萊農,小提琴代表莉拉,兩者相互較勁又相互依存。大提琴率先響起,簡單的旋律重複模進,小提琴突然出現,占領聲音的高位。大提琴從不間斷、持續到底,小提琴斷斷續續、自由尖銳。在一往無前的聽感中,大提琴與小提琴看似競争,實則互相借力,小提琴給予旋律更豐富的層次和聽感,大提琴的執着則讓旋律挺進至結束,最後一起在情緒的高峰沖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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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應到劇情,這段音樂很好地呈現了莉拉與萊農的關系——她們互為鏡像,借由對方構建起主體身份。對莉拉而言,萊農的存在能夠投射她的痛苦和欲望;對萊農而言,她需要從莉拉身上汲取智慧和靈感。盡管這段友誼充滿了嫉妒和競争,還總是陷入混亂的糾纏,卻總能相互激發出内在的力量,推動彼此打破限制。

2、 In Spite of All 和 She was Running

變奏和複調是《我的天才女友》配樂的總體風格,遵循了萊農所說的“追随莉拉的步伐”又希望“擺脫莉拉找到自我獨立”的心境。《In Spite of All》和《She was Running》的旋律幾乎一樣,行雲流水的鋼琴聲具有強烈的訴說意味,它作為故事的講述者萊農的口吻,總是配合着萊農的獨白出現。後加入的一層的鋼琴聲節奏更舒緩,為整首歌曲增添了抒情色彩。《She was Running》在末段多了一段小提琴的聲音,重複着鋼琴的旋律,像是莉拉對萊農的講述作出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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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以萊農的視角出發,代表了一種回憶性質的自傳叙事。“四部曲”正是來自萊農的講述,她用筆書寫了莉拉,也書寫了自我的主體性,構成了整個故事的叙述框架。因此她的叙述既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回憶,也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書寫,這兩首曲子通過兩個聲部鋼琴的配合,巧妙地中和了親曆者和作者的雙重身份。

3、 Spring 1

《Spring 1》是李希特對維瓦爾第的小提琴協奏曲《四季》重新創作的選段。李希特把原作75%的内容進行了重新編寫,整首作品以小段樂句不斷重複的形式編織而成,突顯了他偏愛的極簡主義風格。

在第一季的第一集裡,莉拉在算術比賽中打敗了留級生恩佐,于是放學後被一群男生扔石頭,而她絲毫沒有退縮,像聖女戰士一樣把石頭向他們扔了回去。這時候,《Spring 1》作為一曲激動人心的戰歌适時響起,密集的小提琴碎弓強調了莉拉堅毅的個性,沉郁的合成器聲貫穿其中,像是在充滿生機的春天裡一聲低低的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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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從那時候起,萊農決定“要像莉拉一樣行動,不讓她離開我的視線”,兩人的關系開始發生變化。

4、 In the Dark

相比于該劇其他配樂的古典風味,《In the Dark》顯得現代和暗黑得多,它總是在劇中人物陷入絕境時出現。這首曲子具有濃烈的詭谲氛圍:音樂的一開始,類似于警報的聲音鋪墊了不安感,合成器制造的雷聲仿佛潛藏在黑暗中的危機,預示着莉拉和萊農即将被深淵環伺。

印象最深刻的一處在第一季的第四集。當莉拉看着哥哥裡諾在與索拉拉的煙火大戰中陷入瘋狂、暴露本性時,她說,就像是有一輪滿月照耀着大海,一團濃密的黑雲在空中席卷而來,吞噬了一切。那種感覺,就是“界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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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Dark》用冰冷的質感還原了這種感覺。界限的存在讓我們感到周圍世界是穩固的,從而獲得安全感。但是某一天事物朝着不可預計的方向發展,某種赤裸的真相突然暴露,我們驚恐卻無力,從而陷入崩潰。不過,隻有不斷地打破這些界限,才能從碎片中重建自身的秩序。因此《In the Dark》與其說是兇兆的預示,不如說是對“現實的溫床”拉響警鈴。

5、 Loe

當萊農坐上去往大學的火車時,這段舒緩的鋼琴曲配着老年萊農的獨白靜靜地流淌:我——埃萊娜·格雷科,一個門房的女兒,在十九歲的時候,終于要擺脫這個城區了,我要離開那不勒斯了,一個人離開!

《Loe》出自李希特2006年的專輯《Songs From Before》。在這首鋼琴曲裡,李希特通過快節奏和慢節奏的反差建立層次,并保持了樂段的基本節拍,使得整首曲子在具有情感騷動的同時又保持了一定的平靜,充分契合了萊農離開那不勒斯的感受。這是階段性的光明與勝利,通過多年的努力,教育讓她掌握了話語權,走出了那個充滿了暴力和貧窮的老城區,闖入了由性别、階級、權利等多重因素搭建起來的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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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inema music

這是第二季原聲音樂裡最突出的一首,可以作為整季故事的主題曲。在音樂前段,鋼琴模仿近似水滴滴落的感覺,代表着空洞而乏味的日常生活。弦樂緩緩進入後,哀婉的樂調抒發了被壓抑的心情,随着節奏逐漸加快加重,壓抑轉化為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怒火。随後,兩層弦樂步調一緻,宛如聯合作戰的戰士踏步前行,在情緒推至高峰時,溪水般的鋼琴聲如潮水一般傾瀉下來,打破了緊張的氛圍。Cinema music非常準确地描繪了第二季的主旨。壓抑且乏味的鋼琴聲既代表了莉拉荒謬的婚姻,也代表了萊農的周而複始的學習生活。大小提琴從被鋼琴聲壓制到彙集成同一股能量後掙脫了壓制,可以理解為莉拉和萊農通過不同的方式與父權社會作戰——莉拉逃離婚姻、萊農逃離那不勒斯。另外,Cinema Music的創作思路反映出另一個事實:女性之間應該彙流成一股團結的力量,共同抵禦和反抗森嚴壁壘的父權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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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oth-like Stars

《Moth-like Stars》是李希特的概念專輯《sleep》裡的一首,這張專輯以神經科學為基礎,旨在展露音樂的藝術性的同時,幫助聽衆入睡。為此,李希特創造了一種舒緩的電子樂與弦樂、鋼琴樂的混合體共同譜寫這份“夢的邀請”。

這首《Moth-like Stars》由電子的嗡嗡聲、大小提琴的二重奏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鍵盤冥想交織在一起組合而成,它引領着人們堕入夢境,進入一個超現實空間。這首曲子出現在劇集裡,并非為了推動叙事或渲染情緒,而是創造一種意義深遠的表征。

Moth-like Stars(飛蛾如星)出自葉芝的詩歌《流浪者安古斯之歌》。安古斯是愛爾蘭神話中愛和靈感之神,曾愛上自己夢中的女子,夢醒後便去尋找她,這首詩所說的就是這件事。通過這首詩,葉芝表達了人們追求想象中完美愛情的徒勞。回到劇集裡,《Moth-like Stars》總是出現在人物陷入虛無的時刻,在它的渲染下,這個看似具有積極鬥争意味的故事散發出一股存在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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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對前三季《我的天才女友》部分配樂的解讀。總的來說,這部劇的配樂始終緊扣主人公在不同階段的心境和處境,不僅是莉拉和萊農的人物性格在音樂上的傳譯,還精準地暗合了“女性成長”、“女性情誼”等母題。

回到費蘭特筆下的這部恢弘的女性史詩。它所講述的一切,絕非是一個“實現階級躍升”的故事,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大女主叙事。她用超過100萬字數的體量,事無巨細地呈現了女性在各個階段的變化,涉及家庭、身體、教育、婚姻、生育和政治等方方面面,并通過莉拉和萊農的經曆,揭示了女性如何逾越種種界限、如何完成自我定義以及主體性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