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後疫情、核污染、俄烏戰争、AI元年等宏大話題充斥在公共讨論空間時,《枯葉》這樣具有濃重複古情調的愛情小品多少有點“不合時宜”。
作為芬蘭導演阿基·考裡斯馬基“勞工三部曲”的延伸,《枯葉》一如既往地遵循了“用極簡主義美學的筆法書寫北歐大陸裡底層人物的悲喜境況”的既定模式。
在某種程度上,考裡斯馬基經年累月地自我重複,似乎放棄了與時俱進。
畢竟在各種時髦的意識形态面前,這套左翼叙事過時得像是前現代的作品,屬于狄更斯或米勒的命題。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反複拍攝“同一類”電影的行為,是一次在實踐層面上與他所追求的極簡主義美學的互文,正如他熱愛的小津安二郎和布列松。
正是因為這份與衆不同,讓《枯葉》在好電影層出不窮的今年顯得格外亮眼,被《視與聽》、《電影手冊》、《時代》等雜志列為2023年的十佳影片。
《枯葉》作為考裡斯馬基四十年導演經曆的又一次“自我剽竊”,它含有的底層叙事、零度表演、極簡手法和北歐式幽默都顯露出導演從内容到形式又一次的重複。
那麼,既然如此,為何它依然廣受喜愛?這其中是否存在着某種廣泛的情感?
如果不是廣播裡時不時響起的新聞報道和挂在牆上的日曆,《枯葉》一度讓人誤以為這是來自上個世紀的電影。
複古懷舊的氣息流轉在影像裡的各個角落。
影片中,生活在2022年的人們聽收音機、約會看《喪屍未逝》、用點唱機聽音樂、靠非智能的手機傳遞信息……
無處不在的舊機械和老電影的海報與現代景觀錯位,配上高飽和度的紅、黃、藍浸在濃重陰影中的色彩設計,宛如在數字時代圍攏起的一小塊虛構之地。
這塊虛構之地中,電影放棄了講述當下的記錄功能,轉身擁抱逝去的古典情調。
複古作為一種美學形式,它呼喚着舊時記憶的複現,但内嵌在底層叙事的文本中,又十分恰當地與小人物困窘的物質生活、與時代脫節的處境不謀而合。
或許我們也可以說,在宏大叙事、複雜結構層出不窮的電影市場裡,《枯葉》作為一部輕量的愛情小品,本身就是一種複古類型的電影。
這種“複古感”還外延至導演挪用了舊作的叙事結構。
愛情題材加左翼思想是典型的“考裡斯馬基式”叙事策略,《枯葉》自然遵從這一特點,同時,它也是《火柴廠女工》在三十多年後的重構。
工作-回家-酒吧遇到愛情-約會-産生矛盾。
《火柴廠女工》的情節模式幾乎套用在了《枯葉》裡,隻不過相比《火柴廠女工》的殘酷,《枯葉》則要溫情很多。
在這裡,女人被裁員了,男人也被裁員了,貧困和無聊吞噬着他們的生活,然後他們一見鐘情,又因為聯系方式丢失、酗酒的惡習而失散,最後在一場車禍後重逢,并肩走入枯葉紛飛的秋天深處。
《火柴廠女工》及其整個“勞工三部曲”具有的悲涼底色和悲憤情緒都溶解在這樣一個小而精巧的浪漫故事中。
但這或許也是它略顯遺憾之處:
祛除了徹骨的現實主義痛感之後,影片對底層生活的探究和對愛情的描繪好似一具被抽空骨架的生命體,變得癱軟和無力,考裡斯馬基以往的冷峻和幽默在此變成了充斥着巧合和偶然的俗套愛情片。
盡管愛情段落并不特别,但《枯葉》發揮了考裡斯馬基數一數二幽默感。
影片裡,男女主總是接二連三的失業、錯過、陷入困窘,但他們無所謂的态度和滑稽的行為讓人頻頻爆笑。
這樣恰如氣氛的幽默,讓爛俗的愛情橋段解了膩,也讓悲情稀釋在荒誕的情境中。
盡管悲傷和苦楚是生命的底色,但片刻的喜感遍布其中,讓影片有了血色和溫度,閃耀出人性尊嚴的微光。
作為“勞工三部曲”的延伸,《枯葉》自然不會停止對底層人物的關注。
雖然導演刻意營造了脫離數字時代的複古情調,但“人被巨大經濟體怪獸吞噬”的茫然感貫穿其中。
影片裡,它具象為一再出現的重複勞動場景和當下世界的政治氛圍,它們導緻的郁悶、貧困、戰争、恐慌圍剿着工人群體。
前面提到,《枯葉》圈出了一塊封閉的空間作為故事發生的場域。這個場域兀自存在着,仿佛不受外界侵擾。
但收音機裡俄烏戰争的新聞頻頻出現,遠方的爆炸和死亡仿佛近在眼前,為底層人們的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
這讓我們無法忽視——它是一部當代電影。
戰争報道像是一個象征體,代表着周圍世界潛伏的危機,普通民衆無力改變這一切,唯一的疏解渠道是愛情、搖滾樂和戈達爾的電影。
這是考裡斯馬基建造的烏托邦,在其中,音樂和愛情營造的夢幻氛圍讓四周的危機似乎遙遠而混沌,然而悲觀的情緒總是會滲入其中,環伺着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們。
所以,“愛”是《枯葉》的邏輯起點,但随着故事的展開,會發現,政治從未遠離其中,反而作為見縫插針的注腳而存在。
這是考裡斯馬基采取的政治視角,一種遠觀的、民間的視角。
因而《枯葉》雖然不再如他之前的作品一樣,對當下社會作出準确直白的價值判斷,但它并非逃避心态,而是在沉重的生活之中攫取一絲浪漫。
我們從來不缺乏好的戰争電影或現實主義電影,而此時此刻,當戰争的陰影就在眼前,當不公和貧困仍然無法消除,歌頌在此情形下相愛的人們,就顯得恰如其分、十分珍貴。
勞工階級還可以怎樣拍?
《枯葉》告訴我們,它可以不渲染貧苦,也不作為中産階級的心靈補品,而是精巧浪漫、流光溢彩的。
正是如此,《枯葉》是我們需要的電影,也是多個權威雜志喜愛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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