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一部熱播韓劇《我的解放日志》帶給影迷們久違的韓流快樂。前不久,這部劇剛剛迎來大結局。至今它仍然高居豆瓣熱門榜第一位,國内觀衆打出9.1的高分。這樣一部引發觀影熱潮和探讨的現象級電視劇,到底在講述什麼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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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劇講述了距離首爾有一定距離的京畿道上班族故事。

著名演員孔劉形容“每集都像不知道會去哪裡的橄榄球,被編劇打到後腦勺,像變态一樣得到奇妙的痛處和安慰”。由于本劇講述了距離首爾有一定距離的京畿道上班族故事,甚至觸動了韓國議員決心改進交通問題。

在本文作者看來,嘗試概括這部劇的内容梗概并不容易。因為它的故事很簡單,就是一群上班族的故事,他們居住在首爾衛星城,需要遠距離通勤,但它所涉内容又豐富到需要足夠的時間緩沖和消化。編劇所擅長的現實寫作,令無數觀衆贊歎本劇猶如“給我的靈魂安上了探照燈”。這樣一個故事為何打動人?或許是因為這是一個包含愛情,但更廣義探讨“愛”、生活、“關系的建設”,“如何對抗生命中的疲憊”及“誠實面對自我”的作品。

撰文丨走走小姐

呈現:疲憊的成年人

2022年春夏,韓國影視業成績斐然。3月25日,由韓國老戲骨、奧斯卡得主尹汝貞出演的Apple TV原創劇集《彈子球遊戲》全球公映;5月底落幕的第75屆戛納電影節,韓國可謂滿載而歸;除了在國際上斬獲殊榮外,韓國本土影視劇也以雨後春筍的态勢生長起來。其中,樸惠英編劇新作《我的解放日志》掀起了一場觀影熱潮。在以編劇中心制的韓國影視行業,實現視聽的文學表達似乎迎來了收獲的季節。

編劇設計的叙事空間,同時在城市和鄉村。這不僅豐富了劇中角色的故事發生地,也給出了一個基于現實的背景。韓國專欄作家鄭秀珍發表在網絡雜志《ize》中的文章中寫道:在韓國近5200萬人口中,住在首爾的人口超過950萬,再加上京畿道和仁川,足足有2600萬。韓國人中有一半住在首都圈。

韓國有通勤三小時的首都圈打工人,我們也有大量穿梭在燕郊和市區的年輕人(還有選擇一線工作,二線生活的都市工作者)。向“中心”生活靠攏,幾乎是幾代東亞人的奮鬥目标(或許三年瘟疫會對“中心感”有所沖散,但對大量的年輕人來說“中心感”曾牢牢抓住了大家,令一代又一代前赴後繼般湧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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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講述住在京畿道水源附近的山浦市(虛構)廉氏三兄妹,和一位有着神秘過往的外來人口具氏(右一)的日常生活。圖為主要人物劇照。

把故事主體放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一方面成為了叙事空間的反差,另一方面合理化角色身上尚存的“本能”。劇中大姐廉绮貞(李艾兒飾)近40歲,因為早起和錯過傍晚無法停止她的傷心和抱怨。小妹廉美貞(金智媛飾)在鄉野中保持的天性,雷電之夜會自然而然地沖出去(不覺得自己在付出和犧牲)/敢與野狗對峙/可以細緻描述青蛙的死亡過程……就在這樣的現實和背景中,我們看着三兄妹每天清晨從鄉間出發,換乘公交、地鐵駛向市區,再日複一日披星戴月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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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大姐人物劇照。

尋愛無果的大姐、疲于職場升遷奮鬥的二哥(李民基飾廉昌熙)、陷入債務危機的小妹,在平緩如打開私人日記的觀看節奏裡,觀衆仿佛跟随角色坐上那趟漫長的地鐵。疲憊被包裹在一張張平凡的面孔上,我們也是其中的一員。但本劇會讓你在行駛的路途中,眼睛短暫離開手機屏幕,擡頭望望周圍的人群,并深刻地認識到:這些你記不住的臉,每個人都有不可與人語的具體人生。

埋藏在那些面孔上無法擺脫的疲憊表情,有可能得到解放嗎?

劇中三兄妹是完全的未婚成年人,最小的妹妹出生于1991年。但卻是這幾個本該在生活的洪流中,一點點被磨損掉“本能”的成年人,仍然在堅守一些自救。40歲左右的大姐,有着鮮明蓬勃的愛欲,正因為這樣的愛情态度更令她難尋伴侶。1985年出生,在一家零售商總公司工作了8年的二哥,依然帶着類似于初入職場的熱忱賣力工作,對自己保留向上追尋的要求(劇中則外化為想成為“首爾人”)。

成年人,仿佛意味着諸多天性的衰退。這種衰退過于普遍,普遍到成為自然。以至于在本劇中,具氏曾對廉美貞說:所謂平凡,是擁有大多數人的欲望。是你要壓制你的本能。

樸惠英(本劇編劇)所講的核心命題與她建立的叙事空間,形成了相輔相成的表達。這三兄妹從未離開過鄉村生活,即便每日經受着首都文明的沖擊,但依然保留了自然賦予的獨特性。這位出手即高分的編劇,從《又是吳海英》、《我的大叔》到《我的解放日志》,講述主體均為“個人”。這是一個艱難的命題,仿佛從大海裡取一瓢水觀察它與其他海水的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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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吳海英》劇照。

于是樸惠英觀察到茫茫人海的共性在于:被疲憊感圍困的成年人,都想逃離、都想出走、都想獲得解放。但每一個人“解放的命題”是完全不同的,痛苦絕不是無差别的。有人仍舊需要擺脫童年喪親帶來的“弱勢感”;有人在“幸福支持中心”工作,笑容已經如同半永久工作面具,成了她無法擺脫的生理反應;還有内向的人總被要求合群、參與群體互動等社恐的日常。

她想在“同質化”和諸多的“假”中,去保留一些“真”。這被貫穿在角色之間的任意一場對話中,比如大姐和同事交流愛情看法,她自然遵從内在真心,無法做到男女間你推我往的遊戲規則;比如小妹美貞疑惑地表達,任何假話說出來不都像真的一樣了嗎?

《我的解放日志》以複原性的生活流叙事,外化呈現着成年人疲憊的生活;同時又如顯微鏡探照燈一樣,一步一步試圖解答在虛假成真的生活中,成年人為何會陷入倦怠泥潭的内因。在保持着趣味和浪漫傳奇色彩的描述裡,樸惠英抓住的是所有人在生活裡無法繃住的瞬間。是跳脫出禮貌的規範,程式卻無意義的框架,去正視普遍存在于生活的虛假,讓劇中角色以去僞存真的方式進行一場實驗。

為了這場對于疲憊的解放,我們在劇中随處可見充滿宗教感、哲學式的拷問。那些遠離生活場景的台詞,又處處從生活中來。關于生活嚴肅的思考,幾乎已經在成人生活中退場。因為大多數人,都在忙着解決瑣碎的具體問題。“形而上”的虛空,是人們心照不宣的“非必要”。但在本劇中,樸惠英動用一切文學化的叙事和宗教般的氛圍描摹,讓人不免心生好奇,那些我們久而久之避而不談的“非必要”精神生活如果依然保留,将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方式:以“崇拜”之名

初打開《我的解放日志》許多人會把它粗暴歸類于“喪劇”,但其實貫穿在劇中随時令人捧腹的橋段比比皆是。幾個成年人被公司“同好會”的規定逼到要像小學生一樣寫日記,大姐計劃告白為防止丢臉給自己設計暈倒這樣的挽尊方式……以及,廉美貞對着一個不知姓名過往的異性提出需求:“你崇拜我吧。”

當“崇拜”這樣一個書面、少見的詞彙出現在一個生活流的電視劇中,它突兀、尴尬、令人驚詫,甚至感到些許可笑。這樣罕見的表達,跨過了成年人薄如蟬翼的羞恥心。随之讓人讀懂角色深陷的絕望處境,這是她在極度的不安中發出求救信号。求愛、求支持、求一個溫暖的外力,對下墜的人生施以援手。

這位神秘的外來人口具氏,是劇中除了廉氏一家的重要角色。

他的出場足夠神秘、憂傷、滿腹心事,甚至帶着危險和随時消失的氣質。這樣一個角色在靜谧的、百無聊賴的田間和美麗的女主相愛了。樸惠英不遺餘力地描述那些白花花的日頭、風中的蘆葦、夜空的星星和月亮,在各種糟心覆蓋的生活裡,為觀衆構建出了一個浪漫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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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解放日志》劇照。

這個角色像是編劇在滿足觀衆的期待,在高強度的現代人生活狀态下,有一個遊離在外的人。讓觀衆在遍尋六便士的日常擡起頭來,望望月亮。當美貞說自己的内心無法被填滿的時候,和大多數人隐秘的願望重合:我們會期待有一個人來拯救你的生活。這個帶着傳奇色彩的人物,降臨在山浦,就像給靜水深流的日常生活投擲了一枚落水的石頭,驚雷一聲,水花四濺。

但這個角色并非是完美的,他甚至出場就帶着問題,除了語焉不詳的過去還有嚴重的酒精依賴——一個沉默的酒鬼。

韓劇一向擅長寫愛情關系,帶着人們對建立情感的向往和好奇,樸惠英以一種濃烈氛圍描述的方式,給觀衆施以引人入勝的魔法,但随後會驚訝地發現她在關系的建設中,仍然在探讨個體心靈的修護。這就仿佛在頹喪的生活裡,編劇高高舉起一束火把,這個火把成為了劇中傳奇的非典型愛情故事。“愛情”題材并不少見,但本劇講述兩個人的愛情關系,以一種宗教般的禁欲描述,把命題圍繞在兩個人如何走出自我困境,相互溫暖和救贖的方向。

韓國作為基督教大國,早在2008年的信仰調研中就顯示,基督教新教教徒高達876萬人,占信教人口的38.7%。這也被樸惠英順滑地使用在了她的叙事中,不論是具氏脖子上的十字架項鍊、教徒禮拜的場景,還是貫穿輻射全劇的《馬太福音》(馬太的福音受上帝感示的信息對公元第一世紀留意它的人來說乃是“好消息”,耶和華上帝也刻意将它保全下來作為給世人的“好消息”,直至今日。)标語:今天你會有好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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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氏人物劇照。

随着具氏的到來,似乎給廉氏一家的生活帶來一種虛妄又實際的轉機。比如廉家父親有了一個得力的助手,幫助他從賴皮客戶那裡讨債、和廉家小妹一步步建立愛戀的關系,甚至實現了二哥開上豪車的願望。一個神通廣大的角色,足足被編劇寫成了半個神。仿佛他除了對自己無能為力外,對誰都分外有用。就在這一家和觀衆一樣,逐漸沉醉于對他産生依賴和感情的時候,樸惠英迅速收手,給角色設計别離。

這場别離不僅僅在說明這個角色有着無法擺脫的過去,更深刻地講述人類之間的搭救在如何産生作用。她在試圖闡述的,是我們永遠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能成為自己生命的上帝之手。随着具氏從山浦的離去,劇情兜轉,令觀衆萬般意外的是母親的死亡。整個家園連根拔起,這時候人物的成長才真正開始。但這份成長,是帶着獲得了愛和支持後的心展開的。

劇中廉美貞和具氏的感情線僅每集平均5分鐘時長,但在讨論生活命題的過程中逐步呈現兩顆心相互靠近。編劇在設計這兩個人物的深度交流時,令我想起了《倫敦生活》第二季中女主和教父的戀情。這些對生活遭遇的讨論,像是一場場的告解。彼此互為神父,将這種無處訴說的苦楚有的放矢,獲取能量再用以投入生活。這種關系,從愛情裡跳脫出了愛情,像在給疲憊不堪的人生發放“士力架”。

結果:停下的硬币

艾裡希·弗洛姆的《愛的藝術》自1956年首次出版後,影響了數代人對于愛情的認知。他在書中認為“愛情是實現人與人之間的統一的不二之途,也是人類擺脫人際孤獨感的必然之路。而實現人與人之間的統一的前提就是擁有愛的能力,這能力是能将愛的積極性充分發揮的因素,比如奉獻、關心、責任心、尊重和認識。每一個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茫茫人海中尋求另一個獨立的個人來實現統一,擺脫孤獨,這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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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藝術》,作者: [美] 艾裡希·弗洛姆,譯者: 劉福堂,版本: 99讀書人|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12月

到了樸惠英運用于劇作的變體後,成為了女主口中對“崇拜”的訴求和方法論:

為他們加油,告訴他們你什麼都做得到,沒什麼難得到你,支持他們。

于是在16個小時的體量中,我們觀看着他們這場關于誠實和愛的實驗。觀衆和角色一樣,在等待着一場蛻變。究竟,他們解放了嗎?猶如劇中每一個角色忍不住對生活抱有期待一樣,觀衆也期待一場明朗的救贖。期望在由衆多微小苦難構建的現實世界裡,看見人們自己完成的“神迹”。

大結局中,每個角色如煙花綻放。樸惠英從第一個場景開始,向觀衆發出邀請:一起來尋找他們解放與否的答案吧。由大姐剪短的頭發所設置的愛情懸念,被斷頭的玫瑰拯救,讓這場愛情于灰燼裡重生;結局讓最接地氣的二哥,認真聽見了所謂命運發出的聲響,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内向寡言的廉美貞,等來了和具氏重逢。

但這不意味着生活就此圓滿,所以角色不苛求幸福,以“收集每天5分鐘快樂”的方式,拉住自己搖搖欲墜的心理危機。對平凡的大多數而言,她給出了一個溫柔的解法,告訴我們如何一步一步艱難向前,如何去和泥壘磚搭建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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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解放日志》劇照。

樸惠英不僅擅長對現實生活抽絲剝繭,也習慣于帶領觀衆從日常裡錘煉出哲理。在她為具氏設置危機重重的困境後,最終的落幕堪稱華麗。具氏的生活就像他無法擺脫的酒精依賴一般,我們見證了兩個人之間因為愛意相通給他們帶來的變化。酒瓶是否放下,就像他能否擺脫生活深淵的命題一樣。

和一般的愛情關系中對彼此的要求截然不同,本劇中樸惠英完全把“愛作為一項實踐藝術”在進行。她沒有讓廉美貞在關系中向具氏提出改變的要求,也沒有讓自己的生活遭遇依靠男主的黑色勢力得以解決。就如《愛的藝術》中弗洛姆所言:愛在于積極的活動。

文本的描摹和視聽語言中,常給廉美貞處于自然的場景,和她出場時如聖光般的特寫。與具氏回歸舊世界中,周遭皆黑暗形成了對比。構建天堂地獄皆在人間的複雜生活,用以表述靠近光明時的恐懼、渴望和艱辛。

最終,讓具氏放下酒瓶的線索是一枚500韓元的硬币。在他掏出酒瓶的刹那,硬币随之掉落,奇迹般地停留在了地下道的欄杆上。從頭至尾的隐喻,又一次發揮着濃烈的神谕作用。以此,停下的硬币和具氏完成了一場交流。在這微妙的停駐中,飽含對你“今日有好事發生”的祝願。這股溫柔的愛的力量,才是将人從深淵拉回的上帝之手。這枚硬币,一如廉美貞對于具氏的意義。是他面對生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信念和勇氣。

本劇的所有表達,都被編劇細緻牽引。回看那些誠實到可怕的對話和缜密的剖白,也看見了一個作者表達的誠實。試圖在世界日常裡,不放棄哲學式的思考,動用一切文學叙事手段、宗教和細節元素,把生活流劇集從流水賬電視劇的模闆中跳脫出來。在更大範圍的東亞環境裡,看見諸多不易的個體。

這場“愛的實驗”實際上,更像是一種飽含慈悲的反抗。當我們被統一的社會标準引領的時候,我們的感受也在一起被奴役。樸惠英的野心恰恰是一個創作者近乎勇敢的赤子之心,撫慰那些在既定框架受過傷的心靈,一遍遍堅定不移地通過角色告訴觀衆:以你的本真和獨特去生活,不是不行。帶着這樣的心境寫作,是在注視每一個陷入平凡泥沼中掙紮的“我”如何解放。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走走小姐;編輯:走走;校對:楊許麗。封面題圖為《我的解放日志》(2022)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