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片當道、熱度為王的今天,韓延執導的電影《我愛你!》從題材到陣容,無疑都并非端午檔市場主流之選。這部由惠英紅、倪大紅、梁家輝、葉童全員老戲骨陣容擔綱的作品,自上海電影節甫亮相便斬獲無數眼淚,更創下上映以來日票房穩居第二,僅次朱一龍、倪妮主演《消失的她》的不俗佳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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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愛你!》海報。

正如前作《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韓延探讨生死與愛情,不同點在于,“你可能會躲過疾病,死亡可能離你還很遠。但衰老每個人都躲不過去,它日複一日地在發生”,這一次,浪漫故事的主角從光鮮亮麗的男女換成年齡總計逾250歲的演員們,愛侶間一句尋常告白都變得陌生,洶湧的火花也帶着幾分隻是近黃昏的殘酷。

代際懸殊下,貫穿銀幕内外的審視眼光,又成為電影意猶未盡的弦外之音。最典型的例子,是在一場宣傳造勢的直播中,有年輕觀衆連線提出尖銳的觀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還沒到那個年紀,看完片子後我感覺有些不适,我覺得人老了之後就别愛不愛了”,畫面那頭的主演之一、生于1960年的惠英紅一怔,語帶哽咽地回應,“對不起,沒有讓你看到你所想看的美女帥哥,看到幾個老頭老太太,我剛才也說了,我也老了,但我還是需要愛,每個人都需要愛”。

詩人痖弦形容晚年滋味,“我們老了,但沒有老透,撥一撥火堆還有未燃部分,爐火微紅,還可以支持一個寒夜”。常聽長者将諸多衰退與疾病,歸咎于“老了就是這樣”挂在嘴邊,心安理得的後輩又是否認真思考過,其實是哪樣呢?隻能這樣了嗎?爐火微紅的他們,又需要怎樣的愛

撰文 | 一把青

愛得深沉 一體兩面

《我愛你!》原著為韓國漫畫,亦有2011年韓版電影珠玉在先,而正如中國版标題中的那刺目而熱烈的驚歎号,韓國已經對老年生活景況題材探索得很遠,不僅有傳達“人生沒有結束,我們還活着”的溫情劇集《我親愛的朋友們》,也有反映老年性交易、以65歲妓女為主角的破格電影《酒神小姐》。而在國産作品中,老年群體往往仍是主線之外、或為強化家庭沖突、或為突顯禮孝仁義的工具人,出演主角的機會都屈指可數,更遑論談情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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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版《我愛你》海報。

《我愛你!》的人物關系并不複雜,喪妻多年的遊樂園退休員工常為戒(倪大紅飾),為了送孫子跟粵曲名旦學戲,結識了仇老師的貼身保姆、平時拾廢品貼補家用的李慧如(惠英紅飾)。朝夕相處間,理解了彼此生活的難處,誤會渙然冰釋,她發現他的鐵漢柔情,他也被她的細膩與善良打動。

如果說韓版中送牛奶老頭與收廢品老太太的戀曲,是小城故事裡的唯美韓式純愛風,導演對中國版常與李情愫的刻畫,則打破了一個所謂“黃昏戀”的刻闆印象:過了激情洋溢的年齡,生活逐漸被柴米油鹽與照顧陪伴淹沒,似近還遠的死亡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金風玉露一相逢,他們的愛意仍舊可以沒有絲毫暮氣。動物園的約會試探得欲說還休,開車撿瓶子則像個狂野的公路電影,深宵裡的微信聊天彼此喜形于色又都帶着些矜持,酒後鬧起矛盾反手一巴掌也絕對沒客氣——在充滿層次感的演繹下,“黃昏戀”未必總是緩慢慈祥的,愛情讓人重新迸發出的滾燙得令人灼傷的生命力,年輕、燦爛得與年輕時無異。

至于另一對愛人,廢品站的謝定山(梁家輝飾)與失智妻子趙歡欣(葉童飾),是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涓涓細流。葉童所飾演的阿欣,以最少的台詞貢獻着最神級的演技,呈現的遠不止老年癡呆症混沌茫然的瞬間。複雜的神态變化如此鮮活立體,有純真、有新奇、有依戀、有憂愁,更難得地說服觀衆,雖然是病人與被照顧者,她最重要的身份仍是被悉心保護着的妻子,值得被最大程度賦予快樂與尊嚴。無藥可治的阿爾茨海默症,在情比金堅的愛意之下,都顯得像是可以消融的難題。

謝與趙的一生相守,讓人想起日本作家佐野洋子在晚年生活随筆集《無用的日子》(簡體中文版譯作《痛快的日子》)中,也曾坦然記述人生最後10年的膽怯與惶恐:乳癌轉移、健忘嚴重到有癡呆風險,不會操作電腦手機,收到的電話越來越少,生活隻剩下以床為圓心的50米活動半徑,吃飯、睡覺、沉迷韓劇,衰老如同虎視眈眈的猛獸,看着同齡人,她也時常唏噓,“大家曾經精彩而絢爛的生命都到哪裡去了呢”。

痛快的日子8.3[日本] 佐野洋子 / 2022 / 湖南文藝出版社《痛快的日子》

有次電視播放患阿爾茨海默症的英國音樂家與妻子訪遍名醫而徒勞無功的紀錄片,十年以來,男主角都隻有七秒的記憶,因此,妻子反複問同樣的問題,他也會回答,但七秒鐘後就會忘記自己回答了什麼,“不過不記得也挺好的吧,她的丈夫笑起來是那麼開心,問他同樣的問題,他不也總是會做出同樣的回答,交流也不單單是靠語言,對人無微不至的關照,人也是能感受到的。沉默的日本人經常讓人捉摸不透到底在想什麼,但在少量言辭背後的千裡沃野,不是隐藏着深厚的恻隐之心嗎”,佐野洋子寫道。

如果常與李一對,鼓足勇氣說出“我愛你”三字,是要逾越内斂的東亞文化羞于啟齒的心魔,謝與趙盡在不言中的恬淡日常,則是其一體之兩面,融化在舉手投足間的愛意,更需要龐大的信念感支撐,跨越順境與逆境、疾病與健康的陪伴。有的愛情隻有死亡可以隔斷,有的愛情可以把死亡隔斷。

浪漫包裝 殘酷現實

兩對貧苦的愛人,在小世界中自得其樂,分享悲喜彼此支撐,苦難也變成甜蜜,但還是難以阻擋地走向迥異的結局:山哥在得知阿欣癌症末期後,與妻平靜地在家中燒炭自盡,告别折磨,終于可以手牽手睡個安穩覺,換取永恒的平靜;慧如在經曆了山哥伉俪的身故,因為害怕再次承受失去愛人之苦,霎時間失去了拼命鼓起的勇氣,而為戒還是難忍失落與思念,遠走千裡追愛,有情人終成眷屬,展開詩情畫意的田園餘生。

生離亦或死别,固然沒有孰是孰非。但主打“接地氣”的電影行文至此,卻暴露了其脫離現實的一面:真的能有那麼美好嗎?韓國原版中,另一對愛人的離世讓女主角決定獨自回家鄉,選擇把美好都封存在記憶裡。當與男主角再相逢,他戴上了她送他的信物皮手套,騎着摩托車轟隆隆潇灑而來,畫面一轉,病房中,男主角在家屬圍繞下合上了眼睛,開放式的結局,是留白亦是點到即止的真相。為自己活一次本就不易,當人至暮年身體成為牢籠,在“隻剩下以床為圓心的50米活動半徑”的現實下則更是舉步維艱,成全與放手,未嘗不是将心比心。

更何況,不美好也無妨,甚至是另一重角度的真實。同樣是老年愛情題材,與《我愛你!》形成鏡像的,是提名金熊獎的英國電影《四十五周年》。凱特籌備45年結婚紀念日之際,丈夫傑夫突然收到來信,指50年前登山去世的前女友冰封的遺體已經找到,他沉湎于對舊愛的懷念,凱特則一夕之間陷入對45年婚姻的懷疑和自我身份的危機。那些看似相敬如賓的日夜,早逝的舊愛人“就像她一直站在房間裡一樣,影響了我們的所有決定,去哪裡度假、看什麼書、選擇什麼狗,聽什麼音樂”,經過反複的煎熬,紀念日派對上,衆人豔羨的恩愛夫妻重新跳起訂婚時的那支舞,電影戛然而止在凱特抽身離去時失望與苦澀、決絕與釋懷交織的神情。當愛情的困擾發生在古稀之年,回旋的空間更小,選擇的顧慮亦更多,種種無奈與頹喪,則暴露得更為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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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周年》海報。

這顯然是更進一步的探讨了,在《我愛你!》“老年偶像劇”式的包裝下,就連房子、遺産、退休金等衆所周知的考量,都僅以常為戒的幾句醉後失言帶過,為了填補這份主線愛情過于浪漫化的缺憾,導演有意添加兩個家庭的内部戲碼,加之人倫孝義的探讨。

當兒女紛紛步入中年,有的婚姻自顧不暇,有的一心雞娃,有的汲汲名利,難得回家吃餐飯,也隻是例行公事的盡孝,與老人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所以緊跟時尚、滿口流行語、遊戲玩得溜,都是常為戒的保護色。他被離經叛道的孫女點出是“讨好型人格”,仿佛不讨好這個時代,就會變成被遺忘的透明人,失去自我價值,連發微信、用手機這些社會人的基本技能都無所适從。從這個角度上說,他們更加需要依偎取暖的情愛,因為在兒孫面前總是難掩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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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劇照。

對此,導演以謝氏伉俪葬禮後,常從戒在宴席上怒揮麒麟鞭痛斥逆子的爽文式場面,給予了觀衆一個并不那麼具體的回答。當麒麟鞭出現的場合,從廣場舞晨練的公園移師到充斥小輩僞善言辭的酒樓,确實象征着老年人對話語權和主體性的再争奪。但是,“頭三鞭,打的是恩将仇報白眼狼”“後三鞭,打的是沒心沒肝不孝子”,怒怨交織的悲鳴聽起來難免像空洞的咒語,三言兩語就讓子女齊齊良心發現下跪認錯,消解一輩子的誤解與隔閡,顯得宣洩有餘而合理不足。就像常謝二人田園牧歌式的結局,一切輕易圓滿得像個假象,反而襯托得前期的漫長鋪墊、情緒的逐漸堆疊頭重腳輕起來,而那些難以言說的不堪,才是導演與觀衆心照不宣的、暮年愛情的真相核心。

隻能說,議題抛出易,抽絲剝繭難。畢竟在目前的社會語境下,抛出“人老了還需要愛嗎”這樣明知故問的問題,都會面臨質疑的聲音。也許借《我愛你!》,我們可以踏出探讨的第一步,就像早幾年也曾是小衆題材,如今已蔚然成風的女性主義作品一樣,在一個個不完美的嘗試中,挖掘更多老年人“做自己”的面向,讓主創不必為年齡而道歉,打破緘默與偏見,不畏懼衰老,從不回避衰老做起。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一把青;編輯:走走 王銘博;校對:賈甯。封面圖為電影《我愛你!》海報。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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