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達3》正在熱映，比電影更熱的是争議聲。

打開任何一個社交平台，你都能看到類似的吐槽：劇情老套，毫無新意，第三部和第二部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甚至能具體到每個情節點：又是逃亡，融入，被抓，營救，大決戰，中間穿插家庭誤會、分散到重聚，卡梅隆打算把同樣的劇本複制粘貼幾遍？

這種批評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裡頭也有一個問題。

既然都知道套路，為什麼還去看？

不止你去看了，全球許多人都去看，IMAX場次不說一票難求，起碼也得拼手速才能搶個好座位。

三年前《阿凡達2》已經很套路，這次還沒得到教訓？

大家都傻嗎？

當然不是。

有沒有可能，我們用錯了評價标準。我們一直在用電影的框架去理解《阿凡達》，所以才覺得它劇情老套、故事重複。但如果換一個框架，一切就說得通了。

假設卡梅隆不是在拍電影，而是在搞宗教呢？

你想一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專門設計來讓人重複體驗的？

宗教儀式。

天主教的彌撒，佛教的誦經，伊斯蘭的禮拜，這些每一次儀式的程序幾乎一模一樣，但沒有人站出來吐槽：這個彌撒怎麼又是這套流程啊，去年複活節是這樣，今年還是這樣，太沒創意了吧。

因為宗教儀式的目的不是講一個新故事，而是讓你重新經曆一遍神聖體驗。每一次參與，都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禮。

回頭看《阿凡達》系列。

第一部：傑克進入潘多拉，融入部落，愛上女主，被人類追殺，保衛家園，成為救世主。

第二部：傑克一家逃到海洋部落，融入新環境，被人類追殺，保衛家園，付出慘痛代價。

第三部：傑克一家遇到灰燼族，融入新部落（或對抗新部落），被人類追殺，保衛家園，又是慘痛代價。

從結構到轉折，幾乎一樣，卡梅隆從來沒想改。

因為他壓根就沒把這當成三個故事，他把這當成一套儀軌。

每隔幾年，信衆們就要來潘多拉朝聖一次，看一看發光的植物，聽一聽艾娃的低語，感受一下人與自然的連接。故事隻是載體，真正的目的是讓你重新進入那個神聖的世界。

這也能解釋，卡梅隆為什麼對觀影環境有這麼狂熱的執念。

3D、IMAX、48幀、高亮度、杜比全景聲，每一次技術升級，他都要親自下場。《阿凡達3》的最高制式隻有特定影廳能播放，而且他還專門強調，這個電影必須在大銀幕上看，必須是最好的設備。

這就很奇怪，如果《阿凡達》想講一個故事，那故事本身的精彩程度才是核心吧？在手機上看好評100%的電影，也比花幾百去影院看一個老套故事強吧？

但卡梅隆不這麼想。

他不關心故事，他賣的就是體驗。

想想看，宗教場所對建築有多講究。哥特式教堂有高聳的尖頂和彩繪玻璃，能讓你仰望時産生對神的敬畏。佛教寺廟裡香火缭繞，隐隐傳來鐘聲木魚，可以讓你進入平和的冥想狀态。

而巨型影廳，就是卡梅隆的教堂。

黑暗的空間，巨大的銀幕，環繞的音響，三維的畫面，這套配置跟教堂一樣，能讓你忘記自己坐在一個椅子上，感覺自己真的進入了潘多拉。

神聖體驗需要神聖的空間，普通的播放設備無法承載這種儀式感，所以卡梅隆才會那麼在意技術。

而且，阿凡達系列的重複劇情，本來就源自于宗教模闆。

有一本經典劇作書《千面英雄》，作者是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他研究了全世界幾乎所有神話體系之後發現，人類講故事的方式，底層結構驚人地一緻。

英雄出生在平凡世界，接到召喚，跨過門檻，遇到導師，經曆考驗，深淵時刻，獲得力量，打敗惡龍，帶着禮物歸來。

這套結構後來被稱為“英雄之旅”。

喬治·盧卡斯拍《星球大戰》的時候，是坎貝爾的忠實信徒，按照這套模闆一闆一眼地套。結果你也知道了，《星球大戰》成了現代神話。

而卡梅隆比盧卡斯更狠。

他不滿足于隻是套用英雄之旅，而是打算直接重演一遍，又一遍。

坎貝爾在書中說，英雄之旅之所以在全球各個文化中反複出現，是因為它對應着人類集體潛意識裡的某種心理需求。離開舒适區，面對未知，戰勝恐懼，實現成長，這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曆的心靈旅程，神話是對這個旅程的隐喻表達。

換句話說，神話故事裡，故事本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一套心靈的圖譜。

卡梅隆要做的，就是帶你走一遍這套古老的心靈圖譜，所以每一部《阿凡達》都是同一個旅程的重演。因為這個旅程本身就是永恒的，不需要變化，隻需要被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激活。

人類的文化，表面上很讨厭重複。

在世俗世界裡，重複往往跟缺乏創意、不思進取、單調乏味這些聯想到一起。

但在神聖世界裡，重複有另一個名字，叫儀式。

儀式的本質，是通過重複固定的行為，來召喚某種超越日常的體驗。你每天刷牙洗臉是日常，但你每年在同一天去祭祖，那就是儀式。

《阿凡達》系列也是這樣一套儀式。

每一部的故事結構都一樣，因為儀式本來就該一樣，就像你不會要求每年的春節團圓飯都換一個創意。儀式的力量來自于它的穩定和可預期，你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你可以安心地交出自己，進入那個狀态。

《阿凡達3》的劇情用腳趾頭也能猜到，但當你坐進影廳，戴上眼鏡，燈光熄滅，潘多拉的畫面鋪滿視野的那一刻，（如果你好這口的話）你進入了一種狀态。

那是一種短暫忘記現實、靈魂出竅漫遊外星球、化身（avatar的本意恰好就是“化身”）另一個物種的狀态。

你就是在進行宗教儀式。

卡梅隆還為這個宗教制定了教義：環保主義。

人類是貪婪的侵略者，自然是神聖的母親。文明是堕落，原始是純真。這套叙事在《阿凡達》三部曲裡反複強調。

電影裡的艾娃，潘多拉星球的大地之母，可以傾聽萬物，調動自然的力量，甚至能決定生死輪回。納威人的每一次祈禱，都不是象征性的精神活動，而是真正在和一個神溝通。

細看這套設定，它就是在一個科幻框架裡，複活了泛靈論。

泛靈論是人類最古老的宗教形式，信仰萬物有靈，天地有神。在現代科學的沖擊下，這種信仰早就被邊緣化了，但卡梅隆通過一套科幻叙事，讓它重新獲得了合法性。在潘多拉這個星球上，萬物是互聯的，自然界的動植物都有意識，當好人有需要，艾娃回應祈禱，釋放神迹把軍隊打得落花流水。

一旦你接受了這個設定，就等于接受了一套完整的世界觀。

你離開電影院，回到現實世界，再看那些參天大樹、飛鳥遊魚，如果也開始想，我們這個世界也有艾娃嗎？我們能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那宗教的目的就達到了。

宗教不止讓你沉浸在儀式裡，還會讓你用一種新的眼光看待你本來的生活。

不必懷疑，如果《阿凡達》繼續拍下一部，劇情套路還是會高度相似。

因為許多觀衆就是不需要新劇情，隻需要再來一次。

現代生活太無聊了，上班下班，刷手機睡覺，996或者躺平，反正都沒什麼意思。我們的生活裡缺少神聖感，缺少那種“此刻我不隻是我自己”的體驗。

過去這種體驗由宗教提供，但現在宗教式微了，我們成了沒有教堂的遊民。

卡梅隆看到了這個缺口，設計了一套教義和儀式，号召全世界廣建能放電影的教堂，然後每隔幾年召集信衆來朝拜一次。

信衆也許會吐槽套路，但還是會去看下一部。因為現實世界太無望，而潘多拉的美麗和諧讓人心安，讓他們還想再回去一次。

這是宗教的勝利。

卡梅隆自己說過，不把《阿凡達3》當續集，而是“傳奇的第三幕”，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想好了，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的走向都在最初的設計裡。如果票房不夠，可以随時停止，因為他不是被逼着拍續集，而是在講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番話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個先知在解釋神谕的展開方式？

他還說可能不會親自執導第四和第五部《阿凡達》，自己隻負責監督整個世界觀的走向。

這不就是教主傳位嘛？

他已經構思到了《阿凡達7》的劇本，但今年71歲了，這輩子恐怕拍不完。沒關系，教主可以換人，隻要教義不變，儀式還在，信衆每隔幾年還會回來。

潘多拉會比卡梅隆活得更久，就像許多宗教都在教主過世後發展延續。

無數人吐槽的《阿凡達》系列劇情重複，本質上不是在批評一部電影，而是在抱怨一個宗教為什麼不給新的神迹。

但成功的宗教，都不是靠展示新神迹來維持的。

卡梅隆在一個沒有信仰的時代，給了大衆造了一個可以信的東西。

潘多拉，艾娃，靈魂樹，發光的植物，飛翔和潛泳的各種靈性生物。

還有那句台詞：我看見你。

你可能對這些不感冒，那也正常，任何宗教都不可能俘獲所有人。

但如果你在影院裡，發覺自己被這句話擊中。

完蛋，你入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