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Mr. Infamous,原載于虹膜公衆号

電影大亨哈維·韋恩斯坦倒下,已是五年前的事情。根據同名原著改編,重現《紐約時報》點火「MeToo」運動的《她說》在年末正式亮相,意味着電影終于正面杠上電影的昔日神明與永恒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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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外媒此前有過統計,韋恩斯坦在奧斯卡上被感謝的次數,比上帝還多。至少能夠肯定的是,身為巨擘,他的權勢确實巨大無比,手下項目光是奧斯卡獎項就拿了差不多80個,就連李連傑、周潤發、成龍以及《無極》《英雄》《少林足球》等等華語電影,走到國際也少不了他的操作。

在近乎隻手遮天的影響力下,即便是想要謀求一定合理利益的電影、演員,也難免牽涉魔鬼的交易,而日漸直白的潛規則,又左右了性别、資曆、手腕偏低一方對韋恩斯坦的忌憚與服從。

具有聲量的影視紅星、州長老婆,在長時間内也無從有效發聲,何況其他。事實上,能被聽到且産生作用的時候,許多當事人已經跨入中年。像是最先揭發的艾什莉·賈德,在2017年已經将近50歲,即使地位如此,她在決定牽頭時,也猶豫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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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德客串《她說》

格溫妮斯·帕特洛作為另一位先遣,早在跟布拉德·皮特交往的1994至1997年間,就指控韋恩斯坦性騷擾,隻是收效甚微。而跟皮特相處了十二年的後任安吉麗娜·朱莉,同樣控訴過他在自己職業生涯早期的侵犯,自從二人沒有任何合作。

不過,哪怕知曉這些禽獸行為,影壇地位甚高的皮特,還是在2009年主演了由韋恩斯坦監制、發行的《無恥混蛋》,三年過後,他還主動請求韋恩斯坦制作《溫柔殺戮》,這讓朱莉倍感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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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混蛋》裡的皮特

特别值得玩味的三個後續,一是皮特跟朱莉分開後,聘任了韋恩斯坦之前的律師兼危機公關馬修·希爾齊克,這個人早在2004年,就助力壓下《紐約時報》關于韋恩斯坦相關指控的報道。

報社前記者莎朗·韋克斯曼在「MeToo」運動爆發後,明确指出當年韋恩斯坦登門造訪,然後報道被撤。《她說》的記者喬迪·坎托爾報出選題後,上司第一反應是,他幾年前就被指控過,對應的正是這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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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選題之所以能夠通過,也跟當初撤掉所有負面報道的文化版編輯喬納森·蘭德曼離職有關。這又牽涉到NBC、《紐約雜志》《紐約時報》以及其他極具影響力的媒體幾十年來「縱容」韋恩斯坦性侵的問題。

第二個後續是,坎托爾與同事梅根·吐赫在撰寫出引燃「MeToo」運動的文章過後,出版了回溯事件始末的暢銷書《她說:打破性騷擾的故事,幫助點燃了一場運動》,而買下版權的是皮特,聯合監制電影《她說》的,也是皮特。晚了十年不止的「報仇」,大概與君子不那麼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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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就是,十月底,韋恩斯坦性侵案的第一周聽證會上,法官順從韋恩斯坦律師要求,禁止陪審團成員觀看将于次月上映的《她說》預告,以免影響判斷。

最終電影背靠與韋恩斯坦合作多次的制片公司,沖向韋恩斯坦留下超強神話以及頑固污漬的奧斯卡,某種急于洗白的舉動,又把「戲外」引到另一段與電影主旨背反的名利之争去。

就目前看來,《她說》沖獎的前哨戰打得并不漂亮,隻能位于第二梯隊,而總被政治正确的是與否裹挾的奧斯卡,又不僅是辦得越來越黏糊。最終電影的曆史會如何應和文化與思潮的曆史,恐怕難免也有好些慨歎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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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撥開前後紛擾,回到電影本身,《她說》算不算一部好的作品?個人覺得,它是好的,而且要比不少申奧種子選手好。

即便不能複制《聚焦》《華盛頓郵報》這類新聞調查題材電影的成績,它也絕不是純粹依靠意義來掩蓋藝術缺陷的電影,畢竟二者已經相互鑲嵌,更重要的是,所謂「缺陷」,不過是有意為之的白描手法、克制風格。

伍迪·艾倫與米娅·法羅的兒子羅南·法羅早前在HBO,出過一部紀錄片劇集《播客大追殺:好萊塢性醜聞錄》,稍晚的同題材電影《她說》,則有更多女性班底的參與與呈現,也更有「她說」的角度和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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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與原著書名裡的「她說」,主體是「她」。

「她」所代表的群體,首要的自然是韋恩斯坦的受害者。他在猥亵之前常拿這麼一句話進行勸說,「她們都這樣做」。「她們」是指此前不得不屈從他的女性,也指千百年來不得不屈從男性與傳統、權力的女性,這性别代稱,就有了一種前仆後繼的慘烈。

韋恩斯坦輕飄飄的一句話,之所以有沉甸甸的壓力,正是因為站在高位,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性侵犯同化、簡化甚至合理化了。用他手下蘭尼的辯解來說,這就是所謂老一輩權貴的做派,男女對「你情我願」的定義不甚相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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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壓迫的龌龊要被模糊調停為「一個關于男人進化的故事」,蘭尼面對《紐約時報》三位女性的狡辯表演,以自己也并不相信的圓滑,在鏡頭下勾出曆史與現狀的多重滑稽。

奈何滑稽再荒謬,也是男性與權力彼此攀附的現實。《她說》始終在透過女性,尤其是喬迪與梅根,她們的眼和耳,來捕捉我們隐約知曉卻未清晰辨認的殘酷。

演員和電影工作者,就在韋恩斯坦隐秘魔爪暫且兼顧不了的角落,懷着創傷式的謹慎,袒露那些年大同小異卻不減苦痛的經曆。年歲跨過去了,地位與閱曆予以屠殺惡龍者的,不過是無聲環境裡的一點點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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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斷重複叙述女性遭遇這種困境的恒久與崩潰,每個當事人的閃爍猶疑、怨憎惱恨,成為統一的多聲部,達成無需分貝加持也能直插人心的沖擊。而這些外化的深層情緒,又會在她們獨有的追悔、反思裡,對照韋恩斯坦匮缺的歉意,碰出極不是滋味的悲涼。

女性被剝削,不隻是在名利場,也并不隻是在性方面。《她說》透過瑣碎的故事拼貼,彙聚出承載共同苦難的性别形象,又通過母親、妻子等家庭身份以及職業牽涉的社會身份,來反複印證并強化性别傾軋。

梅根在投身韋恩斯坦報道之前,主導特朗普桃色新聞的揭露。她遭到即将成為總統的掌權者肆意謾罵,也接到陌生人猥瑣而具體的恐吓。連帶着線人遭受的侮辱、威脅,短短幾個鏡頭就已經營造出這些身份在男權之下的脆弱,以及堅持真相與正義的極其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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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職業抑郁、政治抑郁之外,産後抑郁,甚或是具有更大指涉的女性抑郁,在她們不被肯定與信任,更無處舒緩的壓力下,釋放出極為可怖的低氣壓。

女性對女性的體諒與幫助,在這些永恒的困境裡永遠值得感動。而電影在女性主導的氛圍裡,也加插了不少男性的輔助,譬如相互力挺的同事與分擔家務的丈夫。在面對資本、權力、傳統與結構的戰争裡,不盲目的性别對立給故事争取了更多理智與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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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個「她」可以作為廣義上的女性,在場與不在場的,當下與曆史的,引導電影走向「說」。

「她」之所以如此痛苦,一大原因就是在背負無數不公的時候,無法「說」,遑論實現女性賦權。

很多人被禁止發聲,于是也有很多人欲言又止,甚至等了25年,終于有人上門詢問的時候,還是害怕訴說帶來的影響。始終在場統攝的權力支配,是電影一直強調的背後原因,但格外令人觸動的是,越來越多人開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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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本身,在電影裡,在事件中,都成了武器。《她說》固然有血有淚,但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女性之間低聲細語的訴說,事件的惡劣和時間的沉澱不需要添油加醋,就已振聾發聩。

而在直面韋恩斯坦團隊的時候,那種固守,那種周旋,是以在理,抵抗在位,無聲勝有聲。

因此比較特殊且有對比價值的一個場景,是梅根她們幾個在外頭聊案件,結果有人搭讪,而且毫不識趣地造成滋擾,最終遭到梅根爆粗伺候。電影直接的一個情緒出口,在這過分通俗的快意裡,迅速産生集體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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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程度上,這「說」,也成了「問」。問的是以韋恩斯坦團隊為代表的男權社會,更問曆史,問當下,問一個假如,也問一個必然。

不可否認,當代史上極為濃墨重彩的這一筆,誠然會給電影無限加分。于是不夠舒張,不夠刺激,不夠蕩氣回腸,所謂被浪費題材的拍法,會引起争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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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電影要的,正是這種效果。不隻是效仿《聚焦》《黑水》類新聞題材的節制、冷靜與客觀,而且是要在女性對話的反複、重疊中,借成稿之艱辛,凸顯言說乃至反擊之艱難。最關鍵的,是凸顯女性聲音要抵達聽衆耳邊,向來不易。畢竟哪怕是如此惡劣的事件,大家還是更關心刺激性與性刺激。

所以電影最後大反高潮的發送、記錄以及各種語言編織的「她說」,更能讓那些偏頗與反诘,都構成《她說》經久不息的傲然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