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日,詹姆斯·卡梅隆的經典巨作《泰坦尼克号》第三次登上中國内地影院,在由此引起的熱議中,除了關于老片是否需要反複重映的兩極化觀點外,最重要的或許還是:25年之後,人們為什麼依舊會被卡梅隆的這部舊作吸引?

2012年4月,該片被轉制成3D版重新上映,拿下9.46億票房,并在豆瓣電影獲得9.5分的超高評價,可謂驚人。雖然這其中有一批人的懷舊之情,但更重要的還是對于那些在當年(1998年)未能趕得上初映的年輕觀衆而言,《泰坦尼克号》可以算作是一部銀幕“新片”,且是一個帶着巨大光芒的傳奇之作。而無論圍繞着這部電影的外部争議或稱贊有多少,一批又一批觀衆所傾倒的卻依舊是傑克和露絲之間那段催人淚下的曠世愛情。

在今天,“浪漫愛”的叙事被逐漸解構。《泰坦尼克号》之後,兩位主角再次合作的講述婚姻危機的電影《革命之路》似乎帶着某種隐喻:假如傑克與露絲結婚,他們最終也可能走向相看兩厭的結局。但《泰坦尼克号》這一經典的愛情神話,是否真的失去魅力了呢?

撰文|重木

“愛”的颠覆與反抗

卡梅隆把一段跨越階級的愛情置于泰坦尼克号上,本身就是在書寫一段傳奇。恰恰是有着真實的曆史悲劇作為背景,才更加襯托出這一對苦命鴛鴦愛情的深度與恢宏。就像張愛玲在《傾城之戀》最後所展現的,似乎一座城市的湮滅隻不過是為了實現一對情侶的愛情。而泰坦尼克号作為電影中最大的主角,它的沉沒在這個愛情故事中也就成為必然,而恰恰是故事内外——真實與虛構——的遙相呼應,使得一段個體的愛情被賦予了強烈的傳奇性和曆史性,而這一璀璨的光芒也是讓傑克和露絲的愛情無論經過多久的時間消磨,都依舊會令人着迷的原因。

可以說,卡梅隆通過《泰坦尼克号》創造了現代世界裡最經典的愛情故事,他一方面繼承與吸收了西方傳統浪漫愛的故事模式,另一方面也把它置于一段特殊的現代曆史轉折點上,從而讓一段年輕人的愛情具有了沉重的曆史感。正是卡梅隆對這兩部分的完美融合,使得現代“浪漫愛”的形象被建構出來。這些愛情模式和元素在西方漫長的文學和藝術曆史中經過變遷而漸漸成熟,最經典之一的代表作便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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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号》電影劇照。

根據西蒙·梅《愛的曆史》,我們能夠簡略梳理出現代西方的“愛情”譜系,其起點大都被定位于中世紀的“騎士之愛”/宮廷之愛上。一種頗具儀式化的示愛模式,使其在不知不覺中撬動了當時主流社會的兩性關系,即主要以生育為目的的婚姻結構,而把“愛”、“欽慕”和“情感”等置于首位,從而開啟了西方現代浪漫愛的濫觞。對于古代社會而言——無論東西方——愛情都被置于一個複雜且備受警惕的位置,因為兩性結合的首要目的并非兩情相悅,而是為了兩個家族的結盟與父系血緣的延續,因此對于“家”這一公共領域而言,“愛情”之私往往被嚴格控制,夫妻之間的主要情感要素并非“愛”,而是諸如“順從”、“敬”等義務。因此,當“愛”從此類社會關系中被解放後,它便被賦予了某種颠覆和反抗性,也讓它幾乎“天然”地被建構為一種自由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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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曆史》,作者: 西蒙·梅,譯者: 孫海玉,版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3年9月

愛與自由、純真和自然的聯結在浪漫主義中被反複言說,少男少女之愛被表現為人類最美與最真摯的自然情感,也被看成是對抗古老等級和家族制的武器。在“五四”運動中,“愛”就是自由、平等與人權,是個體最本真的情感,是對吃人禮教和家族的反抗。因此“愛”被賦予了強烈的超越性(這一點幾乎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已經出現),就如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對“情”的觀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作為一種具有超越性的存在,“愛”能夠戰勝俗世的各種壓迫、區隔與傷害,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家族的血仇也阻擋不了兩個年輕人的惺惺相惜,而最終他們以死明志,來保護兩人之間美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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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密歐與朱麗葉》電影劇照。

在這些傳統故事裡,我們已經能看到出現在《泰坦尼克号》中的諸多元素,如兩人的階級差異、露絲面臨的沉悶且虛僞的上層生活、個性張揚且熱情的底層藝術家傑克、被各方勢力層層阻撓、以及最終為了愛奉獻自身……泰坦尼克号——這個被稱作“世界工業史上的奇迹”的人類作品——為傑克和露絲的相遇相知創造了一個空間,否則以他們鮮明的階級差異,在日常生活中幾乎不可能遇見。1912年的歐洲依舊是一個等級森嚴、歲月靜好的世界,萬物根據自身的出身和階級徘徊在屬于自己的軌道上,但新的思想也已經蠢蠢欲動,而泰坦尼克号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對于這一時刻/時代最好的隐喻。

啟蒙理性所承諾的樂觀未來以及工業革命所帶來的快速發展與富裕,使得人們堅信他們已經徹底戰勝自然,成為自身與世界的主宰。泰坦尼克号作為人類創造的野心從一開始就成為一個不祥的象征,同時它本身也是一個濃縮的、複制版的世界,再生産着森嚴的等級,通過不同的空間區隔,把不同階級的乘客分開。但與此同時,這樣的區隔又并非鐵闆一塊,而總是存在縫隙,所以傑克才會從下等艙溜出來遇到了在甲闆上準備輕生的露絲。這樣的偶遇是偶然的必然性,就如希臘神話中諸多寓言所展現的,無論個體如何閃躲隐匿,最終都無法逃脫命運的必然性。在經典愛情模式中,這種偶然的必然性會反複出現,由此才會開啟走向那命運的注定之路。

從《泰坦尼克号》到《革命之路》

《泰坦尼克号》裡的愛情在如今看來已經是充滿了各種陳詞濫調。從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家庭背景到他們的相遇相知以及最終在各種阻撓中的勇往直前,都遵循着浪漫愛最典型的“愛無不勝”模式。而作為承托的泰坦尼克号自身的命運也狡黠地參與其中,在這個遺世獨立卻又等級森嚴的船上,傑克和露絲可以抛開外界附加在他們身上的各種标簽與負擔,自由自在地戀愛。但與此同時,他們的愛情也在倒數中走向必然的毀滅,而這樣的毀滅不僅僅是指泰坦尼克号的沉沒,也是指這樣的感情必須走向高潮,而除了為愛而死,還有什麼能比它更加震撼人心?因此,我們也就會進一步理解為什麼卡梅隆必須把這段感情安排在泰坦尼克号上,而也恰恰是借助這段真實曆史,卡梅隆解決了傑克和露絲之愛的終局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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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号》電影劇照。

這樣的困境并非傑克和露絲所獨有,而是他們所遵循的這一“浪漫愛”内在的悖論所緻。因為把愛作為雙方結合的唯一元素,導緻相愛者和外部的其他因素形成了一種緊張關系。這種愛本身就是遺世獨立的,隻能發生在泰坦尼克号上,一旦它靠岸,維系這段愛的空間便會消失,從而使其遭遇更加複雜的困境與麻煩。以傑克和露絲而言,當船靠岸,露絲最終隻能選擇嫁給未婚夫或自殺;而對于傑克來說,他是否有能力保護露絲,以及他以什麼來維護他們之間的這段愛情也都成為挑戰……這些問題對于還在泰坦尼克号上的他們來說,暫時都可以不必考慮,但當船靠岸,這些問題必然會撲面而來。

所以我們會發現,“浪漫愛”本身具有一種超然的位置,它并不置身于真實的世界之中,也不參與和其他社會關系、因素的互動,它自成一體因此不需要其他外物維持。但對于相愛的兩個年輕人而言,他們卻是存在于世的。泰坦尼克号為傑克和露絲解決了這個問題,它未能靠岸,由此也為他們的愛情提供了一個最佳出路:因為,最好的愛人就是死掉的愛人。在《泰坦尼克号》開始的時候,當老年露絲回憶傑克的時候,後者永遠活在了那個最美、最英俊開朗的年紀,永遠留在了他們相遇相知和相愛的泰坦尼克号上。即使之後她依舊過着循規蹈矩的生活,但對傑克的回憶和懷念卻保證了這段愛情的曆久彌新。而也隻有如此,這段偉大的愛情才能被書寫、被銘記和被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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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電影劇照。

卡梅隆完美地利用了泰坦尼克号的沉沒來為這段傳奇找到了解決的方案,與此同時也為其再次賦予了一層強烈的曆史感和懷舊性,從而讓這個愛情故事能夠永遠流傳下去。而這一點也恰恰抓住了觀衆們的心,由此讓一代又一代的觀衆為其心碎與落淚。但與此同時,伴随着社會的發展以及人們觀念的改變,我們也會發現新的觀衆對于這樣的愛情也産生了越來越多的懷疑。此次電影重映,除了票房一般外,我們也會發現年輕的觀衆對于這樣的“純愛”/“浪漫愛”似乎已經漸漸免疫,并且對他們來說,傑克和露絲的愛情裡充滿了問題,那些曾經被奉為經典的愛情故事在如今看來愈加變得疑點重重。

觀衆這一心理的變化不僅與整個社會的發展以及個體遭遇的現實生活有關,也或許和人們對于愛情看法的改變息息相關。曾經作為現代愛情經典的模式正遭到解剖,一方面來自于女權運動的發展以及女性意識在現代消費、網絡和流行文化中的覺醒,她們開始積極地參與前者的創作與批判,由此使得傳統浪漫愛中存在的兩性不平等結構以及性别權力運作被揭露;另一方面,則是在這個“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的“後-時代”,浪漫愛的超越性和神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們開始意識到“世界中的愛”所必然遭遇的種種危機、瑣碎和麻煩,從而使得人們開始懷疑那些宣傳“愛無不勝”的意識形态。關于《泰坦尼克号》一個有趣的後續便是兩位主角其後再次合作的一部叫《革命之路》的電影,它被許多影迷戲稱為《泰坦尼克号》的後續,講述一對相愛者是如何在婚後生活中一步步走向相看兩厭的。

除此之外,我們也能從觀衆對新海誠最新電影《鈴芽之旅》的評論中窺見一二。“愛”在新海誠的動畫電影中總是占據核心地位,因此人們也戲谑地稱他的電影最終都是“站在世界中心呼喚愛”。而新海誠的一些電影也确實和日本的“世界系”有關,即年輕人的戀愛故事可能會直接影響到整個世界的變化。在有關《鈴芽之旅》的不滿中,觀衆對新海誠以“愛”來解決所有困境的招數已經産生質疑且厭倦,因此在許多觀衆看來,“戀愛腦”的女主其實并不必一定得喜歡上男主,有更多的可能性在她的生活中會出現,如領養那隻可愛的大臣貓不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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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芽之旅》電影劇照。

由此我們會發現,在當下,兩性之愛已經失去了曾經被賦予的象征自由、反抗和超越性的意涵,反而漸漸成為一種頗具束縛的關系。尤其對于女性而言,在“浪漫愛”的玫瑰色之下隐藏的性别等級以及由此塑造的各種刻闆印象,都讓她們産生警惕。

《泰坦尼克号》失去魅力了嗎?

浪漫愛——像珍妮斯·拉德威在其《閱讀浪漫小說》中指出的——似乎不再能為女性提供某種情感的補償與慰藉,它們内含的父權制結構被揭露,從而在現代文學和影視文化中被要求重新組合與創作。也正因此,高寒凝在其《羅曼蒂克2.0:“女性向”網絡文化中的親密關系》中指出,傳統的“羅曼蒂克1.0”——“浪漫愛”模式——正漸漸地被“羅曼蒂克2.0”取代。前者主要發生在傳統的騎士文學、言情小說與影視劇中,而後者則主要産生在當代的互聯網文學、影視與追星中,因此其重要的特征便是“虛拟性”:一個“虛拟化身”與另一個“虛拟化身”的虛拟親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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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浪漫小說》,作者: [美國]珍妮斯•A. 拉德威,譯者: 胡淑陳,版本: 譯林出版社 2020年7月

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泰坦尼克号》似乎正在失去其魅力,對于一個發生在懸浮的、封閉空間中的“純愛”的認同感在逐漸下降,因為其内在的困境始終未能解決。“愛”的複雜性被忽略,而“愛”的社會性也被模糊處理。但即使如此,我們卻依舊會發現,“浪漫愛”的模式始終不可能徹底泯滅,并且在當下流行的大衆文化中,從各類古偶、仙俠和言情劇,到耽美等網絡文學,它們在很大程度上依舊繼承和發揚着“浪漫愛”的精神與故事模式。

由此或許也才能再次顯現出《泰坦尼克号》的偉大以及其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的根本原因:它抓住了個體這一特殊的普遍性對于“浪漫愛”的渴望心理,以及通過這一親密關系與他人産生聯結。僅僅隻是這一希望本身,就已經能夠讓它在人類的曆史中穿越時空,而無論世界變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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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号》電影劇照。

或許就如《泰坦尼克号》那首經典的主題曲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永恒)所言明的,無論世事多麼艱難、世界如何變化,對于遭遇着不幸或絕望的個體,在每一個人的内心深處,我們都會渴望那樣一次決絕、熱烈且永恒的愛情。

我們知道(know)什麼和我們感受到(feel)什麼是兩回事,縱然伴随着社會變化和觀念變遷我們批評《泰坦尼克号》中的種種問題與缺陷,但不可否認的是,愛情或許永遠會是人類最大的“短闆”,而也恰恰是這個裂縫的存在,才讓我們意識到作為人活着意味着什麼。《泰坦尼克号》中傑克與露絲的故事就是這條裂縫,而“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重木;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甯。封面題圖來自《泰坦尼克号》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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