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替”式祝願
故事裡的名士與寒生,很有意思。
名滿京城的一代大儒,違心收受錢财、以家人安危之名、參與科考舞弊,一臉頹喪“冗官太多”,唏噓吾老矣、不堪待。
飄零無路的新科士子,滿腹經綸才學、在脅迫下替考,半生從一個“為升鬥小民做主”的幻覺、逃到另一個“以死為谏”的悲劇。
趙墨兒和小宋,初相識時一個是耿介潔白少年郎,一個是聰慧機變小衙探,一路攜手破案,上門吃飯街坊鄰居圍觀出了“新人來家有喜事”既視感(bushi)。
一度胸有丘壑、心有意淩雲,不問世路坎坷、官場龌龊,滿心滿眼壯志同攜手,要當宋朝狄仁傑和張柬之。
意不在青雲仕途,而在為勃哥們、為被欺辱被損害的他們伸張正義,明昭昭日月、肅朗朗清風。
可丁旦不是真小宋,窮書童丁旦和驢夫老父,屢被惡毒絕戶少爺欺辱,争執中意外殺少爺。賤籍少年無資格科舉、借少爺之名進京趕考,秘密被惡人們偵知,脅迫他替考,又打死他老父。
于是他走上假死真仇路,一次假替、一次真替,一次假死、一次真死,完成了很殘忍的閉環。
丁旦滿腹文章策論,都不能變成于國于民有裨益的春風春雨,而成了殺死仇人後洩憤的滿肚血書、成了“太學”前滿目泣血的無聲控訴。
半生不幸半生哀涼,半生才學半生錯付,雨夜潇潇都變成滿江恨意流不盡。
萬幸的是,他曾遇到趙墨兒,遇到這溫暖的一家人。
最讓我唏噓的點,是趙墨兒在勸誡小宋停手途中,見對方執意不肯,甚至決然“那我替你收尾”,他,願意,替,小宋,殺人。
縱使對方該死,縱使趙墨兒重真理高過程序、重對錯高過虛名、重正義高過程序正義,那一幕也依舊震撼。
真正讓丁旦懸崖勒馬的也正是這一句。
前有溫悅讓趙不尤松下手中繩索,“你不能殺人”(血我一個人沾就夠了),後有丁旦自裁前假意挾持趙墨兒,以證他清白,又有春熙、武翹、孫勃都争搶“是我是我殺人的是我”,都一樣,都是一種“死替”式祝願。
鮮血淋漓的地獄我去,願你留在人間,願你此生此夜長好、明月明年長看,願春花春水永相伴。
你看,他們人生不幸,風霜刀劍嚴相逼;
他們也曾有幸又不幸,得真心人“以死相替”、以死相祝願。
二,花和花肥、無力之力
春熙也好、武翹也罷,都是苦命人,家業被霸、父母慘死。
一個淪為仇人之奴、所謂丈夫是日夜虐待監視她的變态惡人;
一個被逼裝殘疾博同情賣饅頭、所謂長兄是傷害她的強奸犯。
那倆人渣,一個在外當狗受侮辱、變本加厲朝春熙發洩,一個假裝熱情客氣,轉頭就訛詐欺辱一條龍、吃喝嫖賭奸淫擄虐不當人。
一邊是章七娘和同夥們分分鐘内讧,你殺我我殺你、都是金銀奴隸權勢走狗;另一邊是春熙、武翹、孫勃人人争着頂罪“人是我殺的(和别人無關)”,從楊樓街上有大好人生的錦繡好兒女、變成凄怆飄零久的階下囚,依舊風清朗月。
黃金萬兩不敵饅頭兩個,權勢滔天難壓“他們每一個人都要将罪名攬在自己頭上”。
武翹在牢中對生死都毫不挂心,卻分分鐘瘋癫暴起、不肯讓勃哥擔罪;
雖是三個人的故事,但沒有一絲狗血三角戀氣息,童年之溫、人生之誠、不平之鳴、不死之願處處動人。
春熙被侮辱被損害被強暴,不似電視劇裡不成文規矩那般,主角(含單元案重要人物)往往會被救,她就活活被當着愛人當着衆人面拖進地獄。
她不過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不過就是被命運反複淩遲的蝼蟻,她不過就隻能豁出命去殺章七娘、連該殺哪個大人物都無頭緒,但她能爆發出那樣強烈的不平之氣,聲聲動天徹地,聲聲血濺三丈、六月飛雪。
她甚至不等着一個虛妄的青天來報她的生死大仇、來看這賢愚不肖枉為人,她自己用自己的命、來完成鮮血審判。
親手了結恩怨,然後喋血花前死。
死若鴻毛之輕、又似碧海之沉。
她本該擁有鮮花着錦的一生,憑什麼要為“不肯當花肥”而耗盡畢生氣血、而喋血一死再死?
你看,她極其無力、但又極其有力量。
無力是孤女微薄、難撼動鄒家威權,力量是這微薄蝼蟻,又自有排山倒海之勢,自有鬼夜哭、哭倒長城的力量。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
園有繁花、庭有珍馐,土有枯骨、夜有冤魂。
活人骨灰種出花團錦簇,每朵冤魂都和春熙一起山呼海嘯。
“帽妖的祖宗”是趙墨兒做出的機關,但也是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共同發出的索命之聲,那不是迷信的邪妄之說,而是真正的因果正道。
滿園的鮮花,朵朵都是離人淚、都是親人血,都是至親至愛骨肉喋血成哀鳴。
章七娘擁有萬千嬌豔花,卻是人間修羅鬼。
春熙失去了父母、愛人、友人,泣血半生長蕭索、落盡春光成孤魂,但春熙永遠和真正的滿園春色同在。
三,戴罪之身、青天屬性的位移
劇中數次談包公,每一次都很打動我。
那可是人盡皆知的包青天啊,拿他來上價值,很容易走虛走形吧?但每場戲每句話都動人。
前有趙不尤初來開封府、暫立看先賢、欲語未及言;
後有春熙死後,萬福哽咽難釋懷,盡悔前生糊弄事、半泣半訴誓要為民。
又有顧震說“殺人放火金腰帶、架橋鋪路無屍骸,世界不該是這樣”,說“手無縛雞之力也一樣可以有作為”。
有趙不尤涕淚抵碑銘、俯首問心“我也想和他一樣”。
節奏上,開心果萬福“春熙殺了章七娘,然後自殺了”,一串悲劇中居然又讓人笑了一下。不是機械硬煽情,而是松緊、悲喜、正谑間很有度。順便還讓人擔心,一般這樣說話的人(我爹讓我不要沖最前頭,貪點小便宜,但你來了之後我終于知道該做什麼),是否要領盒飯。
價值上,這是對春熙之死的回答。
憑什麼有人要抗争“不必被做成花肥”?
人不該被做成花肥,那不是起碼的基本的嗎?
問題不在春熙,甚至不在章七娘和她背後的大人物,而在“世界不該是這樣”。
不覺得這是刻意上價值,而是水到渠成說出共同心聲:不該是那樣。
很奇怪,這部劇我居然同時和受害者、罪犯、審判者共情。
“罪犯”丁旦、春熙、武翹、孫勃,乃至是程序不正義處決狄倫的“罪犯”顧震,借“罪犯”溫悅之口說過,世間魑魅魍魉妖怪多、僅僅是自保就要如此生死艱難。
受害者丁旦、春熙、武翹、孫勃和他們,都叫人唏噓。
審判者們則秉持着強烈的自慚、自愧、自疚,不及之心、無能之歎,痛定思痛勇敢出門去,擲地有聲“誰怕”。
至此,劇作早已經不是皮面之奇,而是人心之和聲,聲聲同心共振。
閻步克老師在《波峰與波谷》中談古代的帝制,說(古代帝制之下的人們)“是以賦役的代價來換取朝廷的共同管理産品的;可其間并不是平等交易,是皇帝和官府以昂貴的壟斷價值強買強賣的,而且其所提供的經常是劣質品”。
你看,這是帝制的問題,趙不尤也好、顧震也罷,能跳出帝制嗎?不能。
但趙不尤幫溫悅隐藏殺人事實也好,顧震在鄒家驚天勢力面前、直接私刑處死嚣張兇犯也罷,某種意義上都是一種趨善式反抗,反抗那種“劣質品”。
他們雖然不能跳出古代帝制,但能樸素意識到“世界不該是這樣”。
我們為什麼愛看懸疑故事?
鮮血滿白練、夫子成厲鬼的感官刺激嗎?
皮面上是。
根源上,則是一種對“應該更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