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 時間
“弦上偶爾懸着一朵時光玫瑰 正在熄滅。一朵。永遠的一朵……”
德文Rosenstunde原義為“玫瑰色晨光初現的時刻”,轉義指“愉快的時光”。這個生造詞出現在詩人保羅·策蘭的《冬》中,該詩中文譯者考慮到這一詞彙的罕用以及“冬”主題的意象性,将其轉譯為較為抽象的“時光玫瑰”。
中文閱讀者更習慣的表達可能是“時間的玫瑰”,這出自詩人北島的同名詩。其中有這麼一句——
“當鳥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現的是 時間的玫瑰”。
這兩句詩的謎底都指向時間,謎面則被鍍上了玫瑰色的晨曦和落日……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電影《稍微想起一些》的尾聲處,聯想到“時間的玫瑰”。

哪怕是對于沒有看過這部影片的人來說,“時間”也并非被特意隐藏的謎底,至少《稍微想起一些》的倒叙結構——就像北島詩句中所呈現的“回望”這一動作——不管是在中國還是日本公開上映的劇情簡介裡都有提及:時間由照生與葉愛情的終點出發年複一年倒退到二人愛情的起點與相遇的一刻。
而除了大體上采用了倒叙的結構,影片在時間上做出的另一特殊處理則是有意地碎片化與固定化——這又像策蘭詩句中對“一朵”的反複強調——将時間限定為碎片的部分的同時又固定為永恒的存在:我們觀衆不斷回溯、經曆的是從2021年到2015年這七年裡的每一個7月26日,即男主人公佐伯照生的生日當天;而每一次經曆這一天的視點、情景與叙事又是碎片化的,是跳躍性、瞬時性極強的生活“片斷”而非完整連貫的生活“片段”;同時這些時間碎片的選取依然符合相對固定的規則——比如我們都熟知的觸景生情與睹物思人——從而使影片形成影像與叙事上年複一年的“重複”與“變奏”……

影片對時間做出的三個特殊處理,倒叙、碎片、固定,不正是我們每一個人在“回憶”時做出的,三個彼此混淆且不分先後的動作嗎?這便是松居大悟導演對于片名“稍微想起一些”的轉譯,而我則試圖借助保羅·策蘭與北島完成這一轉譯——回望一朵時間的玫瑰。
《稍微想起一些》的魔力便在于此,它像是一部帶有奇幻色彩的偵探片。觀衆從影片的開始到結束,卻是站在故事的終點望向起點,在這之間的則是時間與愛情的碎片:我們像是不斷接近真相的偵探,最開始隻見樹木不見森林,不斷回溯時間拾取來自過去的碎片,等拼湊好一朵時間的玫瑰時,卻發現所有的回憶都指向未來,那麼什麼才是真實?哪裡才是故事的真正起點與終點?最巧妙的是,在影片開始時這隻是困擾角色的問題,在影片結束時卻在困擾每一個觀衆,你想知曉角色們的未來,卻隻能看到一片破曉時玫瑰色的天空。

這樣的偵探片,或者說猜謎遊戲與傳統的猜謎需要根據謎面去探尋唯一謎底不同,《稍微想起一些》毫不掩飾作為謎底的“時間”,留給觀衆的,則是對無窮無盡、難以分辨的謎面的無限追問,尤其是在鍍上了玫瑰色的包裝——愛情——之後,我們要回答一些如同悖論般的問題:時間如何流逝?人們如何去回憶?以及人們如何相愛?又是如何去回憶愛?……
Chapter 2 : 玫瑰
玫瑰,或者說謎面,請允許我同樣使用碎片的方式來呈現,一部分,永遠是一部分......

酒:
在我們的回憶裡,男主人公照生做出了絕大部分飲酒的動作。但若是再稍微想起一些,我們就不難發現酒精作為“唯一的存在”不僅是為了體現照生喜歡喝酒的性格,還是将“飲酒”這一行為再次編碼且突出——在影片的前半段,照生更頻繁地飲酒;後半段則大大減少,照生飲酒的頻率和場合發生改變。換句話說,在與葉分手、自己受傷放棄舞蹈後,照生更頻繁地飲酒。

“飲酒”被編碼為一種主題的過程也是靠回憶慢慢展開而推進的,除了頻率上的明顯變動,我們還要注意到更多人數的“飲酒”行為:女主人公葉第一次飲酒是在一家居酒屋裡的聚會,照生則是在慶祝生日,而這兩幕在影片裡又具備平行剪輯的同時性,這類飲酒也就作為一種儀式性動作被突出。我們還能看到的另一個共同點則是,儀式性的飲酒動作帶來叙事上的新變化:葉與照生平行剪輯的這場戲,第一次向觀衆揭示二人曾經是情侶現已分手,且都是通過引入新的人物來實現;無獨有偶,照生與葉的初遇也是在慶祝照生演出及生日的酒會上,且同樣是通過第三者的“牽線”……酒的來源與種類也能劃分為便利店的便攜啤酒和居酒屋/小酒吧的精緻酒精,但這類編碼更多是體現人物特征而非作用于整部影片的主題和叙事,故按下不表。
蛋糕:
關于“吃”,首先應該區分作為視覺信息的“吃”和作為動作的“吃”。從上面兩張照生和葉各自飲酒的截圖也能看出,當鏡頭指向他們時,桌上隻剩下吃完的殘羹冷炙,這裡的飯桌更多向觀衆傳達“吃過了以及吃了什麼”這一視覺信息;在此處有意省略了作為動作的“吃”,則是為了強調另一處這一類型的“吃”——關于生日蛋糕的“吃”——而這毫無疑問是影片的另一大儀式。

蛋糕作為更帶有儀式性色彩的食物,比酒更能作用于影片的主題和叙事,同時與飲酒較為單一的“喝”的動作不同,每一次吃蛋糕的動作在影片中都做出了不同的處理,很顯然這也反映了人物的不同狀态。
照生2019年的生日,他小心翼翼将蛋糕送進口中,被友人吐槽“你這吃法也太逗了吧”,讓人感到滑稽,可當時間繼續回溯,我們知曉這是他和葉分手後第一個生日,又不免感到悲傷。這兩種情緒不是通過台詞和情景傳達給觀衆,而是借助吃蛋糕的動作、過去和未來不同的“吃”的動作支撐着故事與情緒的流動,對此我們才受到時間的沖擊,而這也是影片想切實傳達給觀衆的。
房間:
照生的房間是每一次回溯時光的起點,更精确點說是他挂在牆上的日曆,當日期跳轉到7月26日時,伴随攝影機的橫搖,鏡頭由日曆到床,整個房間和照生一起蘇醒。固定時間隻是效果,為什麼需要重複這麼一套程式化的流程才得以使其成立?我們耳熟能詳的《百年孤獨》的開頭可以很好回答這個問題,“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将會想起看冰塊的下午” ,“行刑隊”與這組不斷掃過房間的鏡頭一樣,跨越了過去與未來,作為勾起回憶的提示器而存在。

我更願意用這“組”鏡頭而非這“個”鏡頭來形容,不僅是因為其有規律的重複數次,更是因為這種重複帶來的差異性:我們首先通過日曆上相同日期的不同星期注意到時間的變化,但這也許僅僅是因為日曆壞了。真正幫助我們辨認時間變化的是照生房間的變化,是諸如各類物品擺放位置的變化,從中我們又得以窺探照生個人狀态的變化……而差異性除了幫助我們确認時間的變化,又反過來确認了某些不曾改變、或是在改變後依然留下的東西:比如貼在牆上的《地球之夜》的海報,這部吉姆·賈木許的影片以多種方式在《稍微想起一些》中出現,除了形式上的緻敬,我們更應該想起的是——這部影片近乎是葉和照生定情的“信物”,也是葉走後留給照生的“禮物”。

出租車:
出租車是葉的領地。與《地球之夜》第一章裡那個想成為技工的出租車司機女孩不同,葉不明晰人生的規劃也甘願留在舒适圈裡打轉。出租車便成為很好的叙事空間,一方面如葉本人所說,她享受由乘客指出一個方向她隻需要前進的感覺;另一方面,她樂于且十分期待與不同的乘客産生交流。

松居大悟展現車内空間的鏡頭是較為單一且統一的,一言蔽之,是完全交由葉來掌控的:隻有當她未接到乘客時,才會有由車内部向外的鏡頭,這模拟她的視線對城市和人的觀察;而當車上有人時,鏡頭總是将所有人物的面孔包含其中,顯然這代表葉更關注身邊的人和他們的言語;值得注意的是,當葉和照生坐在由别人駕駛的出租車上時,二人交談時鏡頭不展現開車的司機,隻有當這位司機回過頭和二人說話時,借助葉的視線才從正反打中向我們展示這位司機的面孔——這段鏡頭設計很好地體現了出租車這一空間是葉的領地,圍繞其産生的鏡頭皆來自葉的目光——不管是真實的目光還是心中的目光。
交流:
影片裡的交流分為兩種,言語的與非言語的。大體上前者屬于出租車司機葉,後者屬于舞者和燈光師的照生:葉期待着人與人之間真正交流的可能性,希望世界上隻有一種語言,照生則認為僅僅理解語言不代表人與人的心意可以相通,有些事情不用語言就能傳達,“不用語言怎麼傳達呢?”面對葉的疑惑,照生沒說出口的答案共同浮現在觀衆的心中——愛。

然而,影片進行到此處,觀衆已經先劇中人一步知曉了他們将要知曉的悲傷。再回想他們在出租車上的這段争吵,讓他們不斷對話,讓台詞數量與聲調急劇增加的恰恰是因為他們無法真正交流,說出口的語言變成相互交織的空洞的聲音,不用語言傳達的心意,似乎也摻雜了愛以外的雜質。另一個時空,葉說“已經過了7分鐘”,“什麼過了7分鐘”照生回答.很顯然他忘記了一年前的這一天他許諾葉明年今日向她求婚。
這兩幕恰恰印證了交流的困難以及語言之外的溝通能傳達更多事情,可是哪一種情境更悲傷呢?是因語言無法傳達導緻兩顆心無法真正交流,還是因語言之外的交流在彼此心中埋下隐刺?不管怎樣,暗号,語言之外的交流一定存在。而除了隐刺,暗号也可能開出花朵,時間的玫瑰——作為禮物的發夾、照顧一隻貓、清晨拉伸身體的動作、喜歡的電影……——手中殘留的是玫瑰的餘香還是無意間被刺傷的疤痕?面對這老生常談的話題,松居大悟的回答是“稍微想起一些”。
“等待戈多”與河合優實:
影片中有一個男人在每年的7月26号都會獨自坐在長椅上等待他的老伴,如同等待不可能到來的戈多那樣。

在影片的前大半段時間裡,人們經過他、驅趕他,懷疑他的戀人是否會來。當觀衆也開始懷疑他是否在空想時,卻在時間倒回到最開始之際,發現他的戀人原來是真實存在的。時間的倒叙反而讓他終于“等到”戀人。

河合優實飾演的泉美這一角色,則是在時間的倒叙中從成熟的、獨當一面的主演舞者,退回成在青春的學生年代,一心憧憬着照生的伴舞者……以河合優實與“等待戈多”般的男人為代表,影片中存在許多前後呼應的非主要角色,他們的出場本身就承載着時間之河的印記,這些角色從與照生和葉愛情故事無關的角度,補充了世間萬物在時間作用下是如何改變。
這樣的對照組在影片中有很多,他們不僅在自身内部的時間中前後對應,也無一例外地對應影片中其他人物。松居大悟非常取巧地設計這些角色,讓他們分散在回憶的碎片裡,又被電影所拾取,溫情地告訴我們:人與人、與自己之間依然能産生連接。
水族館與光:
為什麼許多影視作品中情侶約會都喜歡去水族館?《稍微想起一些》從光的角度給出了一定的回答。

整部影片多用自然光及柔光。我們記憶裡對影片中光的印象也多是城市的夜景,各種霓虹燈光的漫射照亮正在開車的葉,或是走在路上的照生。減少棱角分明的硬光,這符合影片對回憶與愛情的處理——以一層更柔和的光輕輕覆蓋。這也部分回答了為什麼影片處于白晝的場景更少,而充斥更多的夜景以及室内外照明多采用暖黃色燈具。深夜無人的水族館相對于白天而言,能更好地讓藍色的氛圍包裹住照生與葉二人。
減少外部環境硬光的同時也突出了影片内部的兩大光源,甚至導演也借此完成了幾次匹配轉場——照生所操縱的打光燈與葉出租車的車燈。


很大程度上,這兩個光源的原理及背後所代表的工作都是相似的:他們都隻是啟動這一道光,光的方向則需要借助外在的事物确認,葉需要由乘客選擇目的地,照生需要跟随舞者的運動。錯位之處在于,與葉樂于當一名出租車司機不同,照生并不能很快接受他由舞者轉向燈光師的落差,這誘發了他們二人的争吵……

也正是因為“光”這般重要地作用于影片的主題與叙事,尾聲的場景才愈發顯得動人。照生由深夜走向黎明,于破曉時分回到家中向窗外望去,與之同時結束了夜班的葉也在家中的陽台望向同一片晨曦,玫瑰色的柔和晨光連接了二人,他們一定都稍微想起了一些……使這一場景更具有沖擊力的是,這也是時間自影片開頭以來第一次回到了當下,是我們觀衆第一次處于黑夜與白晝,介于結束與開始之間,與時間回溯到一切的起點卻發現隻能無力等待事物的終結不同,照生與葉第一次真正從當下出發,于是未來的一切都值得我們期待。
.......
正如本文的第一部分所說,影片裡存在着近乎無窮、難以分辨的謎面,上述部分也隻是一些個例。但時間的玫瑰,一朵隻有在回望時才綻放的玫瑰,保羅·策蘭用“偶爾”修飾;北島用“當鳥路界定天空”形容;而松居大悟用的則是“稍微”一詞。它非常暧昧地修飾了另一個同樣暧昧的動作——回憶,“稍微”為我們引入了一個潛在語境:隻有在一個隻能用稍微來形容的某時某地某分,我們才能稍微想起一些……

《稍微想起一些》拆解來自片名的文字遊戲,讓時間倒轉、破碎、又固定,借助一個被提前透露的謎底,邀請觀衆進入不斷尋找與破譯謎面的偵探遊戲之中:我們看到了什麼取決于我們想起了什麼,而我們想起了什麼又是因為我們看到了什麼……這場知覺的遊戲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終點,在影片的尾聲我們發覺屬于劇中人的回憶結束了,而屬于我們的回憶才真正開始。
——我想到了什麼?隻是稍微想起一些,時間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