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觀衆在看過《阿諾拉》這部電影後,都覺得不過是一出毫無新意的鬧劇,甚至對以格蕾塔·葛韋格為首的戛納評審将金棕榈獎授予這部“消費女性”庸俗電影感到大為不解。這樣的感受再正常不過,因為導演肖恩·貝克最擅長拍攝這樣的沖突強烈、雞飛狗跳的抓馬故事,看似毫無深度,隻有情節快感。前作《橘色》便是這一風格集大成之作。但像廣受好評的《橘色》一樣,隻要深挖影片中的細節,我們就會發現,貝克的意圖絕非如此。
我們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是:一個被主角棄用,提及次數屈指可數的名字,為什麼反而成了電影的标題?
影片中,伊戈爾在搜過手機後告訴我們,“阿諾拉”的意思是石榴,光,明亮。而片頭字幕出現在熒幕上時,背景正是黑暗中閃爍的光芒,紅如石榴,引人注目,配樂則是英國著名流行組合Take That的名曲。《Greatest Day》貝克最愛以配樂來暗示影片的主題,其采用的歌詞往往别有深意,正如他在中《紅色火箭》,在開頭、結尾兩次用美國知名男子團體*NSYNC的代表作《Bye Bye Bye》來諷刺男主“理想”的實現與破滅。
但此處貝克采用的不是歌曲2008年的原版,而是2023年的新版。兩個版本的差異,正在于新版在采用了更多電子元素的同時,也多了一段關于光的唱詞:請打開燈光,照亮我們最美好的一天。
照亮萬物,是光存在于世的終極意義。身為舞女,安妮的工作便是去取悅、服務客戶,“照亮”其内心欲望,像光源一樣吸引眼球,如此才能讓自己受到喜愛。憑借着強大的吸引力,她甚至俘獲了富公子伊萬的心,搖身一變成為豪門夫人。這一職業的異化讓安妮認為,去展現自己耀眼的光芒,去取悅他人,便能受到他人的青睐。這就是她的自我認同所在。
但選擇了像“光”一樣生活的安妮,卻用的是另一個名字。她自然不知道阿諾拉的含義,但更重要的原因是,Anora在美國遠不常見,充滿了異國氣息,而Ani聽上去便是地道的美國名。對俄裔移民家庭出身、迫切需要融入主流社會的安妮而言,一個怪名字隻會讓她格格不入。因此她改名,不說俄語,操着一口地道到刻意的紐約口音,全身心地認同美國文化。這一為他人改變自己的價值觀選擇,恰恰與她職業所要求的服務性暗合。
終于,我們窺見了影片深處的主題:從身體與愛,到移民與融入。少有人注意,一行人尋找伊萬所至的各處,正是貝克對俄裔移民文化景觀的展示。貝克不僅在反思階層跨越問題或舞女職業對女性的異化,也在思考移民融入的本質。難道要成為光,就隻能拼盡一切照亮他人嗎?
另一方面,伊戈爾則與花花公子伊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樸實無華,穿着全黑羽絨外套,剃着超短寸頭,俨然一副典型俄羅斯青年的刻闆印象。連安妮都要嘲諷:你就是一個gopnik,一個臭俄羅斯精神小夥。然而與他不羁外形相反的是,伊戈爾在行動上卻唯唯諾諾,隻會聽上級命令行事,連說話都溫溫吞吞。于是,安妮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必須讨好别人、出賣自己才能維系生活——所以她從心底裡讨厭伊戈爾;他讓她想起自己無比想要逃離的俄裔文化,想起她的祖母;她瞧不起他。
伊萬與伊戈爾的兩位演員
但随着安妮與伊萬“童話婚姻”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切美好幻想都迎來了破滅。安妮痛苦地發現,原來潇灑如伊萬,也不過是對父母唯馬首是瞻的媽寶男;他根本不是那個能夠輕易融入美國的花花公子。更讓人絕望的是,她一直以來奉行的生活原則失敗了:她費盡心思讨好伊萬,看似俘獲了他的心,到頭來隻不過是用來激怒家長的工具;伊萬根本不愛她。
但她在這個過程中卻也發現,看着寒酸的伊戈爾卻也有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一直服從老闆的他,竟然也會在最後為自己仗義執言。安妮想,或許堅守自己的天性,做一束耀眼的光,并不總代表着要不停為他人而活。最後在車上,伊戈爾對她說:這是我祖母的車,我喜歡這輛車。那一刻在心裡,在回答“我不喜歡”的時候,安妮是否在思念着自己的祖母?
最後車内的那一場戲是電影的終極反轉,也讓無數觀衆心中疑惑不解,乃至憤怒不已。或許,已經意識到用身體讨好男人換不來真情的安妮,仍未擺脫舞女職業帶來的異化慣習;她覺得伊戈爾對她好,為她保留鑽戒,不過又是在進行一場金錢交易。這也終于驗證了她前一晚在豪宅裡對伊萬的判斷:你不會對我做那種事?為什麼?因為你是個死gay!現在她終于知道,男人,藏得再深,終究還是這樣的欲望動物——我就知道你對我沒感情,隻是想上我,那好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就滿足你吧。
最後那場“迷惑”的車内戲,伊戈爾試圖親吻安妮。
然而在“交易”中,安妮發現,原來伊戈爾竟然對她動了真情;他竟然想吻她。于是她崩潰了。如果說與伊萬及其家長的對質讓她夢想破滅,伊戈爾的吻則讓她看到了自己整個人生的幻滅。為什麼他愛上我了?他想要的難道不是我的身體而已嗎?以及那更深刻的問題:為什麼我從來沒給他過好臉色,從來沒讨好他,一直在貶低他、對他展露不屑,他反而愛上我了?安妮感到困惑,感到憤怒,感到悲傷。她人生存在的哲學就這麼被接連打破了。移民也好,舞女也好,到底要怎樣才能被他人接納,怎樣才能得到他人的愛?在車内昏暗的光線裡,安妮失去了對光的感知。
有觀衆批評,影片未能展現安妮的内心情感。的确,在結尾之前,不論是安妮對伊萬的愛,還是對伊萬家族的憤怒,似乎都不能說是她内心真實的情感;前者似乎是為了階層躍遷所表現出的讨好,後者好像是對自己夢想被剝奪的反抗——這便是舞女這一職業對女性的異化:一直假裝下去,直到自己不再能分清,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表演。這也是肖恩·貝克在自己早期的中《百老彙王子》所探讨的主題。
百老彙王子 (2008)暫無評分2008 / 美國 / 劇情 / 肖恩·貝克 / Prince Adu 卡倫·卡拉古利安百老彙王子,講述了一位加納移民對自己父親身份的掙紮,以及一位亞美尼亞移民對自己丈夫身份的追求。
但影片對安妮内心世界的躲避,卻在結尾被震撼地完全打破。我不認為最後的鏡頭代表着安妮得到了救贖,或是表明她愛上了伊戈爾。用一點拉康的術語,最後的那場戲實際上是安妮沖破了想象界與象征界的帷幕,直接與實在界的殘酷面對面相接。正因如此,肖恩·貝克本人将結尾描述為一場“存在危機”。
于是《阿諾拉》看似不過是一部鬧劇,一則俗套的反童話故事,但其實它像貝克拍攝的數部鬧劇一樣,其内裡是深刻的批判性。我不認為本片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從男演員的裸露程度(有一幕甚至可以看到伊萬的正面部位),再到攝影對特寫女性部位的避免,都可以看出,肖恩·貝克更多地是通過這些場面來展現舞女這一職業本身的日常,以及它對從業者的深刻影響。一位女性,如何在性、身體、階級、移民之間尋找人與愛的終極定義,這才是貝克所想講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