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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的嶺南,依然酷熱難耐。可上一個年份,我并無“溽暑延長線”的切身體驗,或僅是此際,人剛從雲南避暑歸來,還是那會,正長挂十号風球,抵擋着更猛烈的精神低氣壓?村上春樹短篇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中,大地震的畫面,喚醒了普通人沉睡的心靈地層,他們選擇了不一卻具體的改變。尺度更漫長,無法被預測與捕捉的岩層、闆塊和地質時間,喚醒了蜉蝣一日的渺小悲怆。類似時刻,更高的經驗,總會在人生中的某個瞬間,發生到來(雖然現實中,其頻頻發生,多在夢裡)。

個人的夏日雜感,文學作品的消化應驗,拿它們來打開《人海同遊》,是一把鑰匙,一個方法。如電影簡介文案上所載,片子涉及了兩個時空的切錯,各自一段借來的時光。對今日年輕觀衆,二三十年的時間峰巒,足以制造理解障礙的知覺深谷,以緻于所講所述,顯得語焉不詳。

當年的打口碟,是一些人的精神食糧,但它們本質上卻是集裝箱運到低度開發國家處理的洋垃圾。打口碟,跟它一同走鬼售賣,擱在秘密攤販,滋養了千萬影迷的盜版碟,有相似,卻不太一樣。九十年代往返兩地的過境司機,他們所具備的貨币購買力,在大陸出沒,俨然腰纏萬貫的富豪。而說到底了,這批人也就賣水果、裝卡車的司機。那個廣東年代,正是“夢的背後”,即《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片尾出現的歌舞畫面,泥沙魚龍,紙醉金迷。

一樣事物,一種際會,它們會在不同時空背景下,呈現出來截然不同的面貌,這因緣的理所當然,也容易被錯謬為十分突然——正如《人海同遊》項目本身,跨越了七年時間。片尾字幕,從2016年的柏林天才訓練營,滾屏持續到了2022年廣東在地的基金支援。而導演蔡傑和編劇王寅,合作更是延續了十年(短片《歸省》到長片《人海同遊》)。在大陸青年電影人,尤其是相當不穩定的資本環境及更大的行業生态中,是極少見的流動延續。

破了殼的荔枝,挨了一刀的碟,被咬了一口的生命。《人海同遊》以模糊的前景,略去了父親的缺失不在場。它對一名女孩的成長,是多大的缺憾。想當然耳,一般人都覺得缺憾成自然,自然變習慣,習慣為日常,生命在繼續。或許,主人公麥婉婷搖擺了許多年,終于願意接受生命的一份饋贈。她是一個尋常不過的,将婚的,年紀不小了的都市白領。如此不顯眼的社會角色,卻背負着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有關果實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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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金馬班底打造的本片,雷光夏的配樂,聲音設計效果處理,是《人海同遊》的亮點。與片子同名的打口碟《Borrowed Time》,是以“惦在我心内的一首歌”形式出現。它的消音,無聲,靜默,也是一種聲音,就像撞到自己,聽見身體裡的另一個我。閑來一提,該碟的封套外觀,會引發《慕伶,一鳴,偉明》(即《小偉》)與阿彼察邦作品海報的聯想,充盈着狂野,漫溢出光盤的熱帶綠。

在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看來,熱帶雨林有着令人窒息的生長,繁衍和掙紮,腐爛氣息逼人心魄,辛辣的性欲滲進了人的意識。他置身其中,會感到其對個體的威脅。有趣的是,發生在南國的《人海同遊》,女主肉身遊渡到了港島,天星小輪往返。又在更大的一個失魂夢中,投身到了更南的,赤道地區的熱帶雨林。由于電影制作的時間跨度,那會吃夢的野獸(即馬華作家黎紫書《國北邊陲》中曾祖父所騎的奇獸),對影迷而言,亦不算陌生。同樣有意思的,是縱觀華語青年導演的創作,似乎人物情感的失溫,會走向廢墟荒村,而升溫,會步入莽野雨林。

段老還有一個結論,步入文明開化的千百年中,人類退化最為明顯的,是觸覺與嗅覺,而最大限度拓展,提升并釋放的,甚至此時此刻還在強化,正被AI野蠻入侵的,正是視覺。電影會成為一門世界語,作為視覺的藝術,不無道理。如此排列中,聽覺,似乎遊弋中間,沒有被擠出主要感官。它卻在電影中,以聲軌的形式,被畫面所囊括。《人海同遊》所做的嘗試,是聲音反過來,包裹畫面。它既有形式上的需求,女主看似在尋找一個男人,其實是在尋找另一個男人。觸發尋找的,就是大夢初醒,洶湧侵襲的打口碟。而在疏淡形式的風格選擇上,雷光夏的配樂,疏,且寂,如同女主的處境不安。這部電影缺少全景的群像戲,她幾乎很少與兩個以上的人物,進行對話交流。咎責愛人把自己落在親戚中,所做工作是電話裡與客戶往來。顯然,雷光夏的“惜”與“不群”,與麥婉婷的I型内傾人物性格,還有不斷省略的人物前史相契合。畫外音鍵入的,父親的信。哥哥脫口的,記得少年那首歌。荔枝園,台風雨,打口碟,隔離酒店,果欄街市,不連續的聲音,自意識的海洋,記憶的黑洞,遊動翻湧而來。在香港的熱氣與市聲中,麥婉婷被裡屋深處,南音演賞所吸引,即是聽覺自顧摸索,最終包裹了其他感官體驗的一例。麥婉婷的恍惚失神,與她或許有過的愛情高燒,一消心結的尋父之旅,在人物性格與情感動機上,是協調統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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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麥婉婷在走向人生圓滿的前夕(這顯然也是傳統影視劇的結局陳詞),似乎又意識到,原來生命中那個缺口,它一直沒能補上。是該把它丢進垃圾桶,還是帶上它,去尋找“原主”呢?即便事實上,并沒有所謂的原主。

她帶上了打口碟,也捎上了自己。暗地裡,她大約是把自己,當做了一個被打上缺口的孩子。是愛的,春天故事的果實,也是某個人丢下,或遺棄的産物。離油麻地bc(百老彙電影中心)不遠的果欄(九龍水果批發市場),是王家衛《旺角卡門》的重要場景。有小友一再說,她理解不了古惑仔的邏輯,正如今天的影迷,依然還是無法李鴻其《愛是一把槍》的小黑道邏輯。但黑道之所以在影視作品裡大受歡迎,其實就在黑道之生存之道,本來就沒有邏輯。所謂沒有邏輯,也等于它包含了一切邏輯:理想與非理性,暴力或浪漫的,天真的乃至金錢的。悖論出現了,人們發現更容易在電影裡理解黑道混混,卻抗拒在電影裡接受訓導教化。

《人海同遊》的潛台詞是什麼呢。麥婉婷有她的故事,這就是電影的故事。但與此同時,電影也推動觀衆去接觸一個發生在熱帶雨林的人類學家故事,即便它的确遙遠,幾同癡人夢呓。同樣,落到新填地街的果欄,一個年老,平素不見人影的商販,褶皺跑遍了江湖。太保的那張臉,他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記憶與夢境最深處的地方,電影還是一張打口碟的故事。即便這樣的故事,随着五條人在《樂隊的夏天》走紅,已經可以變為成功學勵志。雖有如此多故事,《人海同遊》卻是選擇輕叙事,任由這些故事,氣泡上升般的冒出,再随着魚生出現,令電影打濕,升溫,溶化。

一張打口的碟,真會比一張正版的碟,帶有更多價值和意義嗎?或許,它真正的意義,不在音樂多幾首,還是少幾盤,而在于價值和意義,可以在兩地之間,或者具體的時間中,完成升華轉變。因時因地,尴尬的實然,卻召喚所有人相信美好的應然。生命打開的缺口(實然),或許更勝于它的豐美(應然)?今日的土地,受澆于無止境的富足,可富足不等于完美與應然,探囊取物的富足之下,依然有不足——隻是不一定以缺口形式出現。

我也似乎忘記了,酷暑之前,九月上半程,廣粵地區有驚人一緻,無休止的過量豪雨,甚于電影裡的雨。正如北非的洪水,夏威夷的焚火,大自然以酷烈無情的方式,在地表上按下了印記,變成人類社會的缺口,狠狠咬上的一口。大自然的冷漠,也正如人類所做過的,一再的,變本加厲。新的印,覆蓋了舊印。這傷痛的新印,也會變成舊的印記。直到它們,模糊,遠去,夢一般的。夢與夢相連的地方,被咬破的缺口,有生命淌出的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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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獲獎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