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憤怒的海》無疑是今年年底最具話題熱度的電影。黃渤飾演的父親老金,在女兒小娜的夢裡被吊在半空,這一幕幾乎對父親形象的直白控訴,在國産電影(尤其是主流院線電影)裡十分罕見。

熟悉導演曹保平的觀衆,都難免把《涉過憤怒的海》和他的另一部作品《狗十三》(2018)作對比。在《狗十三》中,父親的軟弱和虛僞雖然早已被女兒看穿,但在鏡頭裡仍然保留着最後一點面子,還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到了《涉過憤怒的海》,父親的憤怒最後全部指向自己,再也沒有粉飾的餘地。曹保平是少數願意直面“有些父母不愛孩子”這一真相的華語導演。

和《狗十三》一樣,《涉過憤怒的海》再次引發大量關于原生家庭、父權、親子之愛的讨論。但不一樣的是,這次的影片争議更大,因為其中的角色行為更瘋狂、更極端,結局更慘烈。一部分觀衆被深深觸動的同時,另一部分觀衆感到被冒犯。他們覺得真正需要關注的問題在極端情況中(地下室縱火、天降魚雨)被稀釋了。

除了對“全員癫狂”的必要性質疑,還有一部分年輕觀衆對片中涉及二次元的元素感到不滿。這部分内容主要關于片中的兇手嫌疑人李苗苗。老金的女兒小娜在日本留學、打工,與富二代李苗苗交往。李苗苗沉迷二次元角色扮演,他最喜歡扮演的是日本漫畫《死神》中的烏爾奇奧拉。李苗苗和老金的幾次相遇都和二次元活動有關。他挑釁追捕自己的老金,甚至在台風天逃亡去機場的路上也非要插空參加一場二次元盛會。李苗苗身上的反社會人格常常在視覺上和二次元角色扮演融為一體。

對此,曹保平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解釋過:“利用這個設定,最主要的是強調老金對女兒了解的缺失,在影片的構成裡也具有意義。因為這是年輕的一代人某種意義上的一種符号性代表。希望許多家長透過老金去感受和反射一下,怎麼去理解二次元,包括自己孩子的喜好和他們的審美。”他展示的二次元,其實是父親老金眼中對二次元的恐懼、不解與偏見。

我們想從對二次元的理解出發聊聊這部影片,同時更細緻地分析老金是如何通過憤怒去“扮演”一個“愛女兒的父親”。在那些奇觀、大場面之外,這部影片還有很多值得仔細品味的地方。比起誰是真兇,老金究竟愛不愛女兒才是影片的核心懸念。隻是“父愛謊言”并不是在最後才被揭穿,而是早就有迹可循。

撰文 | 陳思航

二次元世界:溫柔與愛的新家族

當代扮裝(cosplay)群體的構成之複雜、類型之多樣,始終是學者們頭疼的問題。扮裝者可以诠釋的東西越來越多:從日漫人物到超級英雄,從漢服到洛麗塔,從環球影城的角色到迪士尼樂園的玩偶,從具體的原型到抽象的概念……在今年上海的萬聖節遊行中,人們扮演着路标、上證指數和受盡折磨的乙方員工。

《涉過憤怒的海》中,李苗苗最鐘愛的角色是烏爾奇奧拉·西法——漫畫《死神》中的“十刃”之一。這十位反派象征着人類死亡的十種原因,其中烏爾奇奧拉代表“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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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爾奇奧拉,《死神》(2004)劇照。

老金自從看到李苗苗的烏爾奇奧拉形象之後,就與扮裝者勢不兩立,在情節裡追殺他們,在影像中質疑他們。片中扮裝者的角色總是歇斯底裡,在老金誤入漫展集會的段落中,他的眼前仿佛是群魔亂舞。

老金抵達日本時最初的困惑,就是聽不懂“扮裝”的含義。他的字典裡沒有這種東西,他從未想過要變成别人。他有女兒、船隊和響徹全島的聲譽,這輩子好不容易活成這樣,為何要變成别人?老金不理解這種遊戲。

在追兇過程中,他瘋狂地闖入陌生的扮裝者家中,向素未謀面的男孩逼問李苗苗的去向。在老金眼裡,這種扮相的人肯定屬于同一個組織。這些精心選擇戲服、妝容與場地的表演者,确實屬于某種獨特的“組織”。

影片中沒有展示的是,這種“組織”中的溫柔與愛。扮裝文化擁有如此強大的滲透性,恰恰是因為它很溫柔。社會學家加裡·克勞福德(Garry Crawford)與大衛·漢考克(David Hancock)熱衷于流行文化,他們在《扮裝與遊戲藝術》(Cosplay and the Art of Play)中梳理了扮裝和其他青年亞文化的差異。

扮裝者一般都忠于原型,強調還原度,不太會颠覆既有的東西。面對社會規則時,他們傾向于遵守而非反叛,也常常尋求權力機構的幫助。他們一般都在合法的公共空間活動,“造成的最大麻煩無非是人數太多”。

在龐大的扮裝社群中,除了扮裝者本人外,還有粉絲、化妝師、攝影師、後期制作、服裝設計師……所有成員都熱情高漲,投身于扮裝的事業。研究粉絲文化的尼科爾·拉梅裡希斯(Nicolle Lamerichs)将這種基于愛好建立的社群描述成“家族”。在這些新的家人中間,沒人會用父母的口吻指責他們為何穿成這樣,他們可以體驗到更多的共情、尊重、認可與贊美。對許多東亞扮裝者來說,這些都是原生家庭裡不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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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在這裡,他們擁有新的家庭群體、家族活動:扮裝、模型、漫畫、偶像、電子遊戲等等。他們談到這些“新家”時,總是眉飛色舞,仿佛遊離在現實之外。現實中,父母和孩子都困在名為“自己”的牢籠裡,李苗苗一家和小娜一家無不如此。但在二次元的世界裡,這些孩子暫時忘掉了“自己”,可以變成另一個人。在漫展、會場甚至街頭,扮裝者們團結在一起,以其他身份存在,栖身在新的家族,尋找一些原生家庭給不了的快樂與慰藉。

從這個角度來說,《涉過憤怒的海》想象了扮裝者的侵略性。在帆書觀影團的活動中,曹保平回應了這個問題,他認為自己隻是想塑造老金的視角,展現一種對年輕人缺乏了解的狀态。

但問題的關鍵可能不是老金,而是李苗苗。這個角色不僅僅存在于老金的眼中,他由創作者預設,擁有獨立的情節線,常常與老金的視點無關。像李苗苗這樣的扮裝者,通常身處“家族”般的社群中,也一定與粉絲、同好聯結緊密。但李苗苗仿佛是匹獨狼,片中見不到他與粉絲的互動,和朋友們的關系也不堪一擊。二次元愛好者們困惑的是,這種人為何會愛上扮裝、甚至成為熱門的扮裝者?他們認定,李苗苗絕非自己的同類,影片隻是挪用了扮裝的視覺元素,沒有诠釋這種文化的靈魂。如果能補充年輕一代是如何被二次元世界吸引,也許叙事上會更平衡。二次元元素在影片中的意涵也會更豐富。

語言:區分身份的密碼

“他不是愛女兒,他就是喜歡當爹”,這是很多觀衆看完全片對老金的印象。老金執迷于自己的父親身份,導演對老金的憤怒做了最外化處理,幾乎要溢出屏幕。因為老金要讓自己相信,他是愛女兒的父親,他不顧死活地追兇都是為了女兒。但無須等到最後小娜的視角揭曉,隻要稍加留意就能發現,父女倆從來都不在一個世界。

在塑造老金形象時,有一個貫穿始終的因素——語言。老金對日語一竅不通,也有底氣在日本追兇。他和女兒都用漢語,卻始終聽不懂她的心聲。在《涉過憤怒的海》裡,語言構成了确立不同身份的密碼。

語言始終是電影裡重要的聽覺要素,許多創作者都會自覺地調用它的潛能。在今年的金棕榈影片《墜落的審判》(Anatomie d'une chute,2023)中,女主角桑德拉是德國人,婚後一直生活在丈夫的法國老家,在家隻能說英語,語言反映出她始終處于被孤立的狀态;在楊德昌的《一一》(2000)《麻将》(1996)等作品裡,閩南語成了傳統世界的标識。在影像資源越來越豐富的時代,語言的轉換成為一種日常體驗。所謂外國電影,往往是畫面與字幕結合的藝術。語言意味着身份的隔閡與交流,把這些人分開,又把那些人聯結在一起。

從影片開場到結束,老金始終說着方言。他跟着李苗苗闖入日本地鐵站時,強行闖過安檢口,引來幾位日本警衛圍堵,他們完全無法理解彼此。在這個段落裡,語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起初他與警衛争論,想表明自己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找殺害女兒的人,這時語言是阻擋他的屏障;但他跑到鐵軌邊時,從手機裡得知“娜娜沒了”,他呆立在原地,警衛仍在他的耳邊說着難懂的日語……這時候,語言成了保護他的盾牌,讓他獨自承受女兒的死訊,消化内心的震驚與落寞。

老金守着自己的方言,女兒金麗娜則相反,她一直想學會他者的語言。她認真學習日語,思考各種單詞與短語的意義。可她越是學習新的語言,反而越容易想起過去。她頻頻遇到難解的概念,“喜歡”(su ki)和“愛”(Ai)的區别使她困惑,喚醒了她記憶中愛的匮乏。她在女仆咖啡店招待李苗苗的時候,讨好地說了一通日語,沒想到對方居然回以熟悉的漢語。

但她依然要學,她要走得更遠,直到看不見父親的蹤迹。她和老金的隔絕可以用各種語言度量:父親的語言屬于海島,屬于傳統的行業與家庭觀念;她的語言屬于世界,屬于社交網絡與青年文化。

她想要重新生活的時候,在日語文化中找到了土壤。這其實不是孤例,對許多中國孩子來說,那是個由漫畫與動畫、社團與祭典、海洋與島嶼構成的世界,很容易就能找到新的身份标識。在那些少年漫畫裡,父母常常缺席,正如《航海王》的作者尾田榮一郎所說的那樣,“冒險的反義詞是母親”。主角們要擺脫所有拘束,才能前往未知的領域——這正合金麗娜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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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隻是她的冒險太過深入,甚至抵達了另一個世界。仿佛隻有死亡能讓這對父女溝通,在金麗娜的夢魇裡,老金被高高吊死在海邊的鐵架上;在老金的現實中,金麗娜身上被捅了十七刀。在這樣的時刻,任何語言都失去了效力。

虛張聲勢的憤怒

老金守住父親的身份,主要靠表達憤怒。他出場的第一個畫面裡,我們看不到他,隻能看見他眼前沾滿水霧的玻璃。他的空間是逼仄的,視點鏡頭不斷在狹窄的廊道裡穿行,畫框空間也不斷被分割成更小的空間,譬如窗戶、隧道和櫥櫃。他的情緒是狂熱的,那些特寫死死嵌住他的臉,那張與世隔絕、在廣角鏡頭中扭曲變形的臉。“憤怒的海”絕非遠景中的海面,它是一種被近景别鏡頭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海。硬漢,是老金獨立于父親之外的另一個形象。硬漢最在意尊嚴,不能被打倒,最擅長憤怒和搏鬥。

《涉過憤怒的海》展示了一種更純粹的憤怒,也是一種虛弱的憤怒,他好像聽不到别人的聲音,看不清别人的模樣,隻是為了憤怒而憤怒。影片中密集的人臉、貼近骨肉的畫面,呼喚着人類感官的認同。有時這呼喚成了一種脅迫,甚至讓許多觀衆不适。于是,在憤怒燃盡之後,我們看到這個在幽暗的空間裡摸爬滾打的男人,還是一個“封閉的父親”,他發現自己可能從未愛過,也不知愛為何物。在華語電影的叙事中,這是一種反常規的父親形象。

雖然描述父母為子女複仇的“怒劇”不在少數,大多數作品不會總是在臉部特寫裡強調憤怒。它們會留出更多空間,表達一些憤怒之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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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同樣是為被侵害的女兒讨回公道,《三塊廣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2017)中母親的憤怒對觀衆沒有壓迫性。扮演母親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臉上幾乎很少出現表情,讓觀衆更容易感到她壓抑的絕望和悲傷。影片使用了貼近古典好萊塢風格、綜合不同景别的剪輯模式。在這種相對保守的風格中,那位患有絕症的警長最終稀釋了她的憤怒。在中島哲也的《告白》(2010)中,陰暗的色調和端正的機位讓觀衆與複仇的母親保持了距離,也讓她的憤怒變得清冷而蒼涼。

所以曹保平一開始就給老金的憤怒定了調:虛張聲勢。自私地維護尊嚴的憤怒,和因為深愛孩子被激發的憤怒,注定有本質區别。曹保平鏡頭下的父親常常會混淆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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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狗十三》劇照。

戴錦華曾在2016年《北京青年報》的訪談中,分析了父親在華語電影中的回歸:“盡管身份政治正在嘗試形構種種新的連接,但個人的疏離感、社會的原子化無疑是新的現實之一。過去不可返歸,未來難于展望的狀态中,家庭的角色和意義便充分凸顯出來了。”

大量華語電影追逐着具體或理想的父母,渴望在家庭中彌合創傷、尋求認同。戴錦華當年舉的例子是《山河故人》(2015)和《老炮兒》(2015)。在今日的院線裡,我們依然能看見許多案例,譬如近年的《你好,李煥英》(2021)與《學爸》(2023),這些作品還在建構兩代人的互相理解。

然而,越來越多年輕人發現自己不想和解,他們想要隔絕。家不是他們可以回去的地方,即使是在電影裡。《涉過憤怒的海》直面了更慘烈的隔絕:老金最後不得不承認,成為父親和擔任船長一樣,是一場盛大的表演秀;孩子們也通過艱辛的努力,摧毀了父母制造的自己。

曹保平接受《人物》采訪時說,他借金麗娜之口,轉述了“愛不存在”的事實。但他也承認,這種不存在隻限于這個角色。或許在其他人的叙事裡,尋求父輩的愛已不是必需品,愛與家的概念,都可以尋找其他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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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如今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被劃定了家族、身份與階級。年輕人或許真的可以多活幾次,轉換不同的身份,創造不同的叙事。他們可以愛上自己選擇的人類、社群與活動——愛可以存在,但不必是父輩提供或認可的愛。

金麗娜在影片裡扮裝成了《死神》裡的井上織姬。在漫畫的故事裡,這恰恰是個堅信愛存在的角色。烏爾奇奧拉以同伴的性命威脅織姬,逼她前往反派的據點,但他準許她選擇一個人告别。她在沉睡的黑崎一護身邊,将告别化作告白:“要是人生有五次就好了,我就可以住在五個不同的城鎮、享受五種不同的食物,吃得飽飽的,體驗五份不同的工作,然後五次都要……喜歡上同一個人。”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陳思航;編輯:荷花;校對:柳寶慶。封面圖來自電影《涉過憤怒的海》。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