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導演的新作《怪物》是一部以“成為影史佳作”的自信姿态而登場的電影。

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坂本龍一配樂,安藤櫻等領銜主演,可謂日本影壇保質保量的超強陣容。這也給觀衆提前打下一劑強心針:這樣的電影,又能差到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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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而粗暴地說,電影《怪物》确實很成功,無論是來自戛納的褒獎,還是豆瓣、IMDb、Letterboxd這些世界範圍内擁有超百萬用戶的電影評分網站上一緻的高分,無一例外佐證着這一點,它距離“又一部影史經典”顯然隻差在時間的推移下不斷被大衆觀看、提及和贊美這個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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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怪物》真有那麼好嗎?評論界似乎頗有異議。在對影片進行深度剖析的新近評論中,坂元裕二的劇本弊病,是枝裕和“導演在場”本身的低存在感被不斷指出,甚至有評論毒舌地斷言,這不是是枝裕和的電影,而是坂元裕二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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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

在這場聲量不小的讨論中,筆者幾乎完全同意大部分評論就坂元裕二劇本層面提出的那些負面批評。但對于《怪物》究竟是不是一部“編劇電影”?坂元裕二的劇本是否淩駕于導演是枝裕和之上?影片是否因此意味着那個古老的電影作者論–導演中心法則的失效?筆者另一番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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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元裕二的“羅生門”:真相是什麼?

日本電視劇界鼎鼎有名的編劇坂元裕二,在過去将近40年的職業生涯中,已經為觀衆帶來《東京愛情故事》《最完美的離婚》《母親》《四重奏》等有口皆碑的爆款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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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東京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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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母親》

進入本世紀的第三個十年,傳統電視台放送模式的日劇因受到流媒體制作的沖擊而日落西山,坂元裕二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電影劇本寫作上的缺席(盡管他此前也曾參與過電影劇本的撰寫,但均淺嘗辄止)。

由此,《花束般的戀愛》和《怪物》兩個極具分量的電影原創劇本便應運而生,正式宣告坂元在電影領域的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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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花束般的戀愛》

坂元裕二當然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編劇,甚至說他充滿大智慧也毫不為過。這顯然是一個不容駁斥的既定的事實,任何的非議在其強大的作品序列面前都顯得毫無意義。

但最優秀的電視劇編劇未必能成為最優秀的電影編劇。坂元在電視劇劇本上那些精準的、犀利的、過于确定的、過于實際的、反對留白的寫作優勢,卻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在電影劇本上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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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元裕二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原型人物和原型事件支撐,精明到隻需動用大腦裡數十年積累的日常創作經驗,便可以準确無誤地把我們在情感生活中面臨的困局構造出來,這就是坂元裕二的真正才華所在。

看看《花束般的戀愛》這部讓人無法不動容、不感慨的愛情片吧。坂元是如此信手拈來地呈現出當下東亞文藝青年的戀愛如何從燃起走向熄滅,連當事人都無法厘清的那潛移默化的愛情變質過程。可以說,坂元是幾乎毫不費力地在一件件的小事中将這個過程複盤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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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戀愛》

但這樣精準的算計,放在需要更多情感驅動力和叙事可能性的電影藝術上,卻顯得如此地骨感、空洞,乃至滑稽。結束觀影後,我們還能從《花束般的戀愛》的那段戀愛裡回味到什麼?還能從男女主角那裡剖析到哪些沒被看到的細節?

這些似乎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号才行。整部電影講得太清楚明了、太滴水不漏,它壓根就不打算給觀衆哪怕一絲找到破綻的機會,不打算給觀衆保留一處可供揣摩想象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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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束般的戀愛》

“單親媽媽發現兒子行為反常,一番詢問後懷疑是學校老師對孩子實施了暴力和言語侮辱。但在那位被認為霸淩孩子的老師的視角下,這個故事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被霸淩的不是另有其人,而霸淩者恰恰是那位孩子……”

縱觀評論界對《怪物》劇本的讨論,黑澤明導演改編自作家芥川龍之介短篇的電影《羅生門》被頻繁地提及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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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這種圍繞着同一事件展開的不同視角下的分述,在電影史上都不可能繞開《羅生門》而談。但坂元的“羅生門”顯然并非黑澤明、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

在黑澤明的這場《羅生門》裡,下一個人物(視角)所交代的“事實”,總是跟上一個人物講述的“事實”有所偏差。經由多方證詞後,最初看似顯而易見的真相便如滾雪球般越來越複雜,變得難以琢磨和确定。它的啟示是承認人類普遍存在的視差,以及對“真相的本質”“何謂真相”的哲學化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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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澤明《羅生門》

而在坂元裕二這裡,上一個視角下的事實會立即被下一個視角下的事實無情地推翻,直到最後一個視角的出現,不再有任何被推翻的可能性,影片終于帶領着觀衆找到了好像也沒有太令人咋舌的“真相”。

顯然,除了最後一個視角之外,影片中其他視角的存在都并沒有太大的叙事意義。坂元隻在乎那個真相本身,電視劇時期積累下來的創作理念,讓他有且僅信奉一種過于确定的命題作文式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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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反“羅生門”的羅生門結構,往好了說,每個視角都能看到一定的社會問題;往壞了說,其他視角的存在都是為了在最後那個直擊真相的視角到來之前,撐夠一部電影所需要的時長,是安置在懸疑叙事中的一出又一出自作聰明的、蹩腳的煙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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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的“羅生門”:誰是怪物?

如果說在坂元裕二的劇本裡,羅生門式的叙述結構所劍指的是當今世界(尤其是東亞社會)酷兒孩童遭受到社會殘酷對待的真相;那麼在是枝裕和的執導下,電影《怪物》似乎還有另一個可以從細節上尋覓到的“羅生門”的存在。

這個屬于是枝裕和創造的羅生門,是一個關于“誰是怪物”的懸念的争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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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由于被主流社會不斷地排擠欺淩,酷兒人群無法簡單地實現自我認同,也随着外界的輿論壓力不斷地異化着自我,将那個酷兒身份的自己視為怪物。所以星川伊裡總是妄圖用“豬腦子”這一借口,試圖将自己與酷兒身份割席。

而替星川伊裡出頭的麥野湊在被同班同學質疑後,也選擇參與到欺負星川伊裡的行列,甚至用剪掉自己頭發這樣的方式來“洗脫”外界對他的嫌疑。他們在潛意識裡,都把與衆不同的自己視為某種有原罪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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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怪物”是影片中參與霸淩星川伊裡的同班同學(甚至那些沒有直接參與、但卻對霸淩視若無睹的同學),以及對星川伊裡持續不斷進行着言語侮辱、體罰和洗腦的父親。

他們所代表的是“怪物”最為直接的那部分釋義:那些不夠善良的,或是邪惡的、醜陋的、沒有人性的存在。當這些角色在場的時候,影片總是用一種不太對勁的怪異氣氛來加以強調,向觀衆暗示怪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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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怪物”,是最難以被察覺到的,因為他們正是是枝裕和電影裡從未缺席過的那些普通人。他們太普通了,做着普通人理所應當做的事情,愛着普通人理所應當愛着的人。

但在必要的時刻,他們也會有某些邪惡的想法湧現,甚至付諸于怪物般的行為。這些時刻宣告了人類自身永遠無法擺脫的那一絲“怪物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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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步履不停》

她當然知道,這是對幸存者變相的懲罰洩恨,觀衆同樣也知道;但她仍舊堅持這樣做,而觀衆也默許了她這樣做,畢竟她是個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

就是這樣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使得不僅“母親”這一類在是枝裕和家庭片裡有着無上美德的角色也可能成為怪物,而且允許這一切發生的觀衆同樣也可以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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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是枝裕和導演本人謙卑的說法,這一幕是在坂本龍一确定擔任配樂工作後他才決定拍攝的。

在是枝裕和看來,坂本龍一的曲子本身就有某種祈禱、祝福的溫柔在裡面。所以這一幕,孩子們以及他們身處的這個世界都應該得到祝福。

但這種祈禱、祝福的溫柔,何嘗不是是枝裕和本人作為電影創作者一以貫之的某種作者意志?何嘗不是是枝裕和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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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多尼達克;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