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4-6月份三次觀看《讓娜迪爾曼》之後随便寫下的筆記,現在回看有些粗糙,也許以後會重新修改。晚上才想起來有這樣一篇随筆,發出來也許算是些閱讀消遣材料,如果可以引起讨論就更好了。以及我一直很喜歡看電影漸漸睡着的體驗,我覺得這是體力問題,與觀看意願沒啥關系。阿比察邦我也睡了兩次,不過還是很喜歡他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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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空間用簡易投影設備與幕布看《讓》時是在4月份昏昏沉沉的陰天下午,才剛看完一部差強人意的《羅斯瑪麗的嬰兒》,意猶未盡還想看點什麼,就随性地,不帶任何預期地打開了《讓》。早知道是部會直接喚起生理上的枯燥與疲倦的“悶片”,也沒打算一次性看完,索性躺在沙發上蓋着被子斜躺着看,絲毫不去抑制自己的睡意,心想着能看多久看多久吧大不了分次看完。左側桌子三四人在自習,埋頭做着自己的事。因為我是連着藍牙耳機看的,所以大家聽不見電影的聲音,隻能看見那些固定機位下讓娜迪爾曼徐徐地、幾乎是按部就班地持續她的家務活的畫面。有人擡頭問道這是什麼電影,我說是《讓》。偶爾她們會擡一下頭看看讓娜迪爾曼現在在做什麼家務。我覺得讓娜好像和我們處在同一個房間,隻是她如此低調着不出聲響,安安靜靜幹着自己的事,我們不會被她打擾,也沒想着打擾她,最多偶爾看看她,但她不會看到我們。我想起我初高中回到家坐在背對電視的位置上寫作業,而爸媽在看電視劇時,我有時也會轉過頭去看畫面,不管我對那畫面中的人或事有多大的興趣。這種心不在焉的體驗,但又是完全依着自然時間流逝,沒有經過強迫或中斷的,介于主動與被動之間的體驗,好像蘊含着一種觀看的自由性。看了大概半小時,我就睡着了。中途朋友掠走我的耳機,說這個是家務活asmr電影。我醒來後又看了一小段,沒什麼連貫的頭緒,就暫停去吃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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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看是5.1的晚上,勞動節假期空間無人值班,自己獨享大屏,想着随便看點啥,但依然沒有預料會點開這部,隻是剛好躺上沙發立刻有了點困意,就幹脆續上未看完的《讓》。夜晚的空間光線很昏暗,投影儀投出的光束中有些被照亮的蚊子和灰塵,幕布上的影像有種說不清的物理性的質感,好像是光“落”在屏幕上,所以會有重力,會有凹陷與突起,也就是所謂的顆粒,與電腦比起來顯得自然,好像讓娜迪爾曼真的坐在那裡,而且她身後的牆紙,也是空間的牆紙似的。看了大概半小時,我就睡着了。中途睡醒,臉上有許多蚊子咬的不規則的包,其中一個是繞着鏡框劃曲線的長包。沒有往前跳回到睡着的時刻,幹脆放到哪看到哪。中途至少這樣睡着了三次。後來我拉了進度條,發現大概每次困睡過去都是十分鐘左右。到晚上十點,竟然——因為本沒有預料會看完——看到了電影作結的時刻。似乎看到了整部電影唯一被明确設計的叙事性時刻之後,也大緻明了了電影的一些内涵。不過,我想我還會再看一次,把未看的片段補齊。
觀看三個多小時的家務活仿佛是一次必經的教育,一種形式嚴苛但不可或缺的共情練習。這不是代入練習——導演絕不會讓我們嘗試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們在某一刻也成為了讓娜迪爾曼(乃至,羅塞塔),因此我們也從未看見任何一個主觀視點——我們隻能平靜且持續地旁觀,嘗試共情與理解家庭主婦近乎穴居式的封閉生活。
但電影是否對觀衆的觀看有所要求?當阿克曼選擇用三個多小時的驚人的時長來呈現這場漫長的死亡,她是否會意識到電影對于觀衆會造成生理性的疲倦?她希望觀衆目不轉睛持續看着讓娜3小時嗎?或是偶爾可以走走神,摳摳指甲,甚至打開手機回複幾句消息或者幹脆小盹片刻?而更徹底,更決絕,更亵渎的一種觀看,似乎正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午後,忙于自己的事情的同學偶爾往那扁平成一個平面的綠屋子裡的一瞥——當然也包括我漫不經心的觀看。我無意冒犯——她們本無看這部電影的打算,但那些粗淺掠過的短暫目光的确構成了影像之外的又一層深意。這些我願意稱之為亵渎性質的斷斷續續的目光與電影本身構成了一起現實主義的美學共謀。我們的“不情願”或“随意”作為對于《讓娜迪爾曼》這部電影的真實的觀看反饋,同時也是我們對于讓娜迪爾曼此人的一種真實的觀看反饋。電影以其嚴苛的客觀精神與驚人的時長來完成一次必要的對于觀衆如何觀看的實驗——然而卻不帶有強迫性質。下面是一段非常不嚴謹的論證:
觀影行為從電影誕生以來就是自願的。當我們遭遇飛來的火車時可以躲閃,當我們遭遇恐怖片中的jump scare時我們也可以閉上眼睛。這份自願之中,除了生理性的可以觀看,亦有心理性的願意觀看或堅持觀看。對于一些生理層面上克服我們的影像,我們要麼選擇放棄觀影,要麼選擇動用我們的意志力與耐心去堅持觀看,這點尤其體現在觀看一些悶片時,這時我們會選擇在睡眠充足的日子,喝了咖啡再來看電影。但《讓》實在與衆不同。整部電影都由固定機位長鏡頭組成,同步錄音,無畫外音(這點非常關鍵),因此影像簡直就像我們投出的連貫目光的實在映像——讓娜迪爾曼就在眼前,你擡頭看向屏幕時就是看向她,你不看屏幕時就是不在看她(這裡的主賓調換也同樣成立)。所以我常常有種錯覺,她真的和我們待在一個屋子裡,就像我們小時候待在自己的地盤做自己的事,而我們的媽媽在隔壁房間做着她的事。因此,對于這部電影,生理性的觀看與心理性的觀看是同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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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看讓娜迪爾曼在6.26晚上,獨自在空間,已攢了些困意,不知看什麼又才點開這部。披着被子斜躺着看。這次的感悟是關于長鏡頭。觀看《讓》可作為一次關于長鏡頭的系統學習,固定機位與較長時間的連續鏡頭處于家庭環境之中本身具有濃重象征意味,因為這樣的形式最接近于現實生活中人的駐足凝視,在固定的視點上長時間地投出專注的目光,作為紀錄或觀察。如此嚴苛的形式絕不能胡來,它龐大的體格大概要比短小靈活的碎片剪輯承擔更多的責任,至少它應當強調出其存在的必要性,即凝視的必要性。長鏡頭要有自知之明。在《讓》裡,攝影機拍攝的家庭場景首先調動的是觀衆普遍擁有的家庭記憶,即在屋子裡坐立不動發呆所見,觀察自己的母親如何日複一日重複着相似的家務勞動,建立一套幾十平方米内的秩序,包括作息、洗碗、擦餐具的程序,精确控制在房間之間切換的路徑與速度,同時提防一切失序的瞬間,比如某一瞬發呆使得擦皮鞋的鞋刷滑落到地上或是一次房事引緻的廚房事故。這裡形式即是内容本身。且不說三天的電影内時間,至少也有三個半小時的電影外時間毋庸置疑地從我們眼前流逝,未經剪輯而完整地呈現家庭時間如何逐漸磨損、吞噬、覆滅一個家庭主婦。其次這些凝視很有舞台下觀衆目光的意味,攝影機本身是一個框,房屋貼牆的方塊瓷磚則是更小單位的框架,而攝影機與這些牆面精準平行形成的形式感也在構成某種舞台的框。眼前上演的是一出間離效果凸顯的戲劇,阿克曼讓我們無法從冷漠客觀的凝視中确切地領悟到戲中人的心理變化,逼迫我們在反複探出的目光裡覺察到自己的無知與無能,就像片中的兒子西爾萬一樣置身事外,始終無法共情母親的中年獨身女性處境。
有一刻我覺得綠色是讓人惡心的顔色,我記得色彩心理學也是這麼說的。電影布景大量使用的綠色調全來自于人工制品,綠色衣服與綠色牆紙大面積平鋪,在晦暗室内光線之下色彩更顯暗沉。讓娜迪爾曼每次回家都要經過的那條瘦長的走廊同樣也是綠色的,大概任何曾對生活失去希望的觀衆都能從那個縱深的場景裡感受到某種儀式感的恐怖與惡心。每一餐都是炖土豆。而餐桌上哐铛響的瓷器與從窗外漏入屋中的幽藍的車燈光線與雜響構成了一種我願意稱為“異相”的東西。光線剛好附着在場景後方的玻璃櫃子上,裡面儲存的種種物件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自己家族中承載着種種關于前人記憶的珍貴物件。每當幽藍光影浮遊在記憶的保鮮櫃上,就似乎有時空的裂縫在背景裡悄悄撕開。那些奇異詭秘的聲色來自客觀現實,但又符合内心情緒的外化形态,使得我們無法确證影像世界的真僞。我又不得不提到範桑特的《大象》,那段走廊戲留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像在魚缸裡漫步。(...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