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称作日本导演中的异类,甚至被誉为“黑泽第二”。但他的作品却与黑泽明的史诗叙事截然不同。由于他的电影专注于挖掘现代社会的精神困境,将无形的恐怖具象化为银幕上的幽灵与异质空间,也便使得他成为日本电影界的独具一格的电影作者。

今年的北影节,我有幸在大银幕上看了黑泽清的作品《钟声》。从《X圣治》到《钟声》,黑泽清始终在悬疑与恐怖的类型框架下,揭示着我们当下的生存焦虑与时代的惊悚症候。他的电影不仅是一场视觉的催眠,更是一面映照现代性悖论的镜子。

在《钟声》中,黑泽清打造了一个完全属于幽灵的电影空间。街道上阒无人迹、房间内冷漠郁闷,单薄的影调与底噪的都市噪音一同构成了封锁内心的禁闭之维,几乎可以看作是《X圣治》的又一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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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ayne

策划:抛开书本编辑部

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早在上世纪就辨证地揭示了现代性的悖论,他称现代性经验“充满了无序的并置,随即的遭遇,多重的感官刺激,以及无法控制的意义。……现代性经验使感觉本身内在地碎片化”,这种个体叙事的经验断裂与现代性所允诺的唯一真理与规整的时间秩序的宏大叙事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从现代性悖论到透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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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的今天,《钟声》也几乎将时间与记忆经验完全打碎,甚至于说,比起《X圣治》中黑泽清寄解放现代性恐怖的希望于神秘学身上,《钟声》则完完全全成为了一部关于当下这个“透明社会”的现代性寓言。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将当代社会比喻成“透明社会”,这一比喻先是超越了“现代社会”的背景即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语境,同时犀利地指出当下社会的景观并非是由外部构筑所构成的,而是由于网络、数字化、大数据等算法系统所建构出的庞杂的数字关系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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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清在两部作品中都以角落或不可见的区域作为视觉出发点构建了隐藏在日常之中的异常视角,如影片中时常出现的“窥视镜头”,但同时,他也构建了一个异质空间。

在《X圣治》间宫与高部对峙的那场戏中。黑泽清利用灯光分割了景深制造的看起来一致性的空间,这个空间成为了幽灵活动的空间。黑泽清的长镜头保证了内外时空的统一,但却在这种巴赞口中极度写实的电影空间里添加了一份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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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的开头是一个具有入侵性的长镜头,始于诡谲的天花板管道,伴随着画外空间规律却带有丝诡异的列车行进声,止于整洁的教室空间,声音也正巧停止。

在这个画面中的教室呈现了一种极度工整、秩序化的景观——学员整齐地排列、动作、行进轨迹等。然而,窗外由列车行进闪进的光线却犹如闯入这个秩序空间的异质,同样的,教室中唯一一个背对的男人和这一光线异质共同构成了秩序中的污渍。

于是乎,在接下来,当男人对着主人公提到自己的脑袋中有一部机器,一直发出异样的钟声时,这场“降灵”仪式也就顺理成章的完成了。正所谓好的恐怖电影乃是“不见鬼但又处处见鬼”,画外空间中行进规律的列车打乱了光线的秩序,同时也使得主人公和男人的影子在柜子上忽隐忽现。

犹如“既在非在”的鬼魅幽灵,当男人捅向自己完成自杀的仪式后,也正式宣告着现代性社会的秩序崩塌,恐怖也就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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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这个“透明社会”中,我们在庞杂的关系网络中已然丧失了自己的生命,取而代之的只有通过不断地给自己打标签、符号化,但显然这样的做法反倒隔绝了人与人交流的可能性,在有意无意当中进入了现代性大他者为我们打造的禁闭之维。

三、禁闭之维何以解放?

《钟声》与《X圣治》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始终在运作着“入梦”的电影机制,整部影片具有“双重催眠”,除了影片故事中间宫对于他人的催眠,观众观影中也完成了一场催眠仪式。

从一开始的有意拉远的全景长镜头到几乎与主角视角同化的视点镜头(幽灵镜头),观众完成了从一个故事的旁观者到参与者的转变。

整部电影的运作机制——也就是我们与电影角色产生认同的整个过程都在影像中已经被展露无遗,那些声音蒙太奇——人声之下的底噪与风声、水声、汽车噪声等自然化音响与工业化音响持续调动着观者的每一根神经。

特别是在间宫与高部对峙的那场戏中,风声盘绕低吟,墙隙渗出潺潺水响与人声的余韵,交织成流动的复调。

当画面停留在火焰的神韵,空间与时间也都不尽存在,留下的是作为观者的我们与昭示着我们内心的火光的对视,待到时空轮转,万缕银弦已化作滂沱的"哗哗"轰鸣,将前章残响尽数浣洗,我们也正式完成了催眠的仪式。

于是,当高部成为了间宫的“继承者”的那一刻,我们也都能接受,并主动地参与影片的情节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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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这种情境下,我们几乎也不再可能达到在《X圣治》中进入电影的状态。这种贯彻到底的“间离”效果是黑泽清在时过近三十年后对日本社会颇有洞察的思考,他已然不再像《X圣治》中将击碎现代性恐怖的希望寄于某种不言的真理之上,而是将观众抽离出电影空间本身,化作一个比《X圣治》更加纯粹的幽灵,在“旁观”与“参与”的暧昧身份当中去思考当下的现代性恐怖何以为能?

当影像空间的崩塌改变了观看的秩序主体从凝视的地位被降级至被看的他者身体,我们又还能如何对所面临的一切熟视无睹?

至此,我们的不寒而栗就已经不再能再像《X圣治》那样用“这只是一部电影”来慰藉自身,而是应当直面内心的恐惧。

毕竟,在韩炳哲口中的“透明社会”下,我们在秩序当中渴望着解放,却在工整的构筑中不愿直面生活中的异质。当这种不安与焦虑在日常生活中积攒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们也就会成为《钟声》里的主人公一般,存活于现代社会为我们打造的禁闭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