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第十放映室,标題為《這才是原版【分手的決心】啊》

傳奇劇作家馬丁·麥克唐納轉行導演後,本着慢工出細活的創作精神,以三部長片博得了影迷的歡心和評論界的一緻贊譽。繼2017年的《三塊廣告牌》橫掃各大影展後,馬丁為觀衆帶來了他的最新作品《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 》。

在本月初公布的金球獎入圍名單中,《女妖》一舉囊括八項提名,成為最大赢家。而影片主角科林·法瑞爾更憑該片在早前的威尼斯電影節上榮膺影帝,更讓廣大影迷對這部新作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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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 》,2022

相較馬丁之前作品令人津津樂道的戲劇性,《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 》在故事性上是最簡化的一部: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在布魯日》,虛實交錯、天馬行空的《七個神經病》和一波三折、直戳人心的《三塊廣告牌》相比,《女妖》的情節簡單到似乎有點乏味:在一座虛構的與世隔絕的小島上,一對好基友因對“生命意義”的不同領悟而漸生嫌隙、分道揚镳,并将事态推向不可控的危險邊緣......

然而,這個立足孤島、受制于狹小時空的“解除好友”故事其實大有深意,它是人生處境和世界現實的雙重隐喻。

一:人生之孤獨

《在布魯日》中的兩位殺手布萊丹·格裡森與科林·法瑞爾亦師亦友的感情讓人印象深刻。14年後,馬丁終于撮合二位在《女妖》中再度聚首。然而,這份曾感動過無數人的友誼卻突然被單方面宣布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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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丹·格裡森與科林·法瑞爾繼《在布魯日》後二度合作

尤其馬丁将這一幕置于開場,更令很多人感到錯愕。即便“分手的決心”借主角Colm之口多次挑明:“你是個無趣的人”、“這一切對我毫無意義”,但人仍對Colm絕決的冷漠乃至自殘的執拗迷惑不解。難道,時間的流逝真能在旦夕間将人變成另外一個人?——這無論如何有點說不通。

其實,Colm的性情大變不是出自主觀上對死亡的憂慮與恐懼,而是死亡的客觀存在提醒并颠覆了其先前幾十年的生存基礎,這是一種存在主義危機。

存在主義危機的源頭不是對死亡的凝視,而是對死亡的“發現”:人随着年齡和閱曆的增長,在某個機緣巧合的瞬間,總會留意到這樣一件事——死亡的“可能性”和迫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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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死亡無法避免、終結一切,那我還繼續活着做什麼?我為什麼不現在就死?如此還能免去辛苦維生所需的成本?——按道理,這才是“理性人”最“經濟”的考量。

于是當人終于開始直面死亡又不打算身體力行的時候,就勢必要解決這樣一個問題:活着到底為什麼?

性格滋生觀念,觀念衍生想法,而想法導緻行動——因為愛好藝術,Colm很容易産生如是的想法:生命是短暫的,而藝術是永恒的,隻要将有限的生命融入對藝術的追求,我就不會“死”。那我眼前的努力當然就是有意義的。于是,“開竅”的他自然會對Padraic再三強調“斷舍離”的重要性,因為Padraic渾渾噩噩、知足常樂的處世方式,是自己從藝術中獲得第二次生命的巨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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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這點,就不會對Colm的絕情感到奇怪:當朋友威脅到了自己的“生命”,朋友當然就沒得做。反觀Padraic:他被全村公認為是“生活中的老好人”,頭腦簡單,性情天真。隻要有酒有朋友、有妹妹的照顧,再加一隻寵物驢,日子就能過得很幸福,自然難以理解Colm與他絕交的如此形而上的理由。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識愁滋味的快樂單身漢,随着Padraic、妹妹及那隻寵物驢的相繼離開,終于還是嘗到了他一直不理解的“孤獨”滋味。他憤怒、無助、困惑,幾次三番想恢複生活的舊有秩序,嘗試“發出自己的聲音”,卻加劇了從前熟悉的世界分崩離析。與Colm的主動相比,Padraic的轉變是被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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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尋求轉變的還有Padraic的妹妹Siobhan,在這個人際關系全憑閑言碎語、家家戶戶知根知底的“世外桃源”,她和Colm同樣選擇了“潤”:隻不過Colm構築的是自我的“精神堡壘”,她想到的是肉體逃離。所以,Colm才會暗含期許地問她:“你能理解我所說的平靜吧”。

可惜我們看到,小鎮上唯一“擅長思考”的二人都無法獲得共鳴:Siobhan認為Colm和Padraic同樣“無趣”,對生活充滿“怨氣”。

非但他們的溝通不暢,我們發現這座島上的所有人都是一座孤島:

Colm和Padraic在還是朋友的時候也隻能聊些“驢糞蛋子”的無聊話題;Padraic雖然愛自己的妹妹,卻對妹妹的精神支柱——閱讀一竅不通;Dominic的父親是小鎮唯一的警長,他對每個打招呼的人視而不見還動辄對傻兒子大打出手;而Dominic作為伊尼舍林“最傻”的人,更是沒人待見,衆人齊聚的酒吧不歡迎他,就連他一直仰慕的暗戀對象Siobhan都對他的言行舉止極不耐煩。還有那個打扮的像女巫、神經叨叨的Mccormick夫人大夥避之唯恐不及,就連最善良的Dominic和Siobhan都不客氣地稱她“食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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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别提酒吧的酒保、商店的大媽,這些人無聊到了就好打聽個“新鮮事兒”的地步。哪怕是教堂的神職人員都對聆聽信徒的告解不感興趣:一言不合便惡語相向、破口大罵。

這些人都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都不溝通并如此孤獨?

——因為這個島,以及這場戰争。

二:世界之荒謬

伊尼舍林是一塊自給自足的封閉之地,馬丁從影片開始直到結束都不厭其煩地以鏡頭強調它與世隔絕的外部環境——隻有一條水路與愛爾蘭主島通航,而每每乘船而來的,是作為宗教象征的神職人員。教堂是島上衆人的粘合劑,勉力維系着表面的秩序和搖搖欲墜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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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隻有最簡單的畜牧業,而島民幾乎像Padraic一樣是清一色的文盲。大家唯一的娛樂就是在酒吧聽音樂、喝啤酒,這就使所有人的生活高度同一、精神也高度趨同。用薩特的話講,這種按部就班的日子叫“惡心”,而Colm之所以要與Padraic絕交也正是為了擺脫這種“惡心”,證明自身存在的自由。

安逸卻一池死水的生活不僅讓愚昧與無聊大行其道,同時構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信息繭房:那個熱衷暴力解決問題的警官,居然分不清隔壁内戰的交戰雙方,他感興趣的是錢及觀看處決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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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無事可做和沒有“想法”,于是每個人的好奇心就都撲在别人的八卦并對他人評頭論足。就像Siobhan的遭遇:沒人關心她讀什麼書和她豐富的内心世界,大家的焦點集中在她為什麼還不結婚?

他人即地獄——是這個風光旖旎卻冷冽肅殺的海島上人與人關系的真實寫照。就像生前無人問津的Dominic最終因愛情的幻滅而自溺于湖中,這一情節設定非常反諷和黑暗,足見馬丁高超的編劇技巧:

本來是Siobhan受到警長的揶揄後萬念俱灰,打算投湖自盡,徘徊之際被及時趕到的Dominic中斷,但Dominic向Siobhan表白遭拒後自己卻選擇了自殺。而他死去的方式又和先前警長父親跟人閑聊的話題一緻。

也就是說Dominic救了Siobhan卻反被後者“所害”,再想想Padraic和Colm的反目成仇、警長對兒子和Padraic的毆打、血淋淋的斷指和火光沖天的房屋......伊尼舍林就是一座人人自戕與彼此互害的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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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被上帝遺棄的悲哀之地,就連“伊尼舍林女妖”的報喪都變了味兒。“報喪女妖”本是愛爾蘭神話中的怪物,她以恐怖的哭聲預言死亡的降臨。本片中,Mccormick夫人的形象無疑暗指女妖,但我們發現她的預言并不準确:她在湖對岸向Siobhan發出死亡召喚,但Siobhan并未就範;她預言會有兩條生命逝去,我們本來擔心是Colm和Padraic這對老友,結果卻是Dominic和寵物驢——後者是伊尼舍林最底層、最被漠視的存在。

好一條弱肉強食、扼殺生命的食物鍊。

在“八卦至死”的無情世界,恰如Colm感歎的那樣:“連報喪女妖都再也不用尖叫來預示死亡了,她們就坐在那裡消遣、觀察”——同衆人一樣淪為“看客”,不抱同情、不加介入地靜待所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眼睜睜看着人死去。

若能稍微留意到遠方真真切切的炮火隆隆而非隻是遠遠地駐足觀望,一切會大有不同。踏出這個愚昧封閉、人雲亦雲的繭房,正像Siobhan說的那樣:“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隻有更多的凄涼和怨恨,孤獨和惡意,以及時間的緩慢流逝——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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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伊尼舍林的隐喻和象征,我們再将目光對準對岸的愛爾蘭。

三:人生如戰場

愛爾蘭内戰是指發生于1922年6月至次年5月剛剛獨立的愛爾蘭共和國上的一場内鬥:交戰雙方是所謂“自由邦”與“共和派”,而開戰的理由僅僅是共和派相信在自由邦的領導下,愛爾蘭永遠不會是個獨立的共和國,而僅僅是大英帝國的一個附庸。于是,一年前的獨立戰争期間還屬同一戰壕的同志和兄弟迅速瓦解、分化,從并肩作戰走向了兵戎相見——而這一切,僅僅出于政治立場的不同。

類似的故事在古今中外的曆史長河中不斷上演,而關于愛爾蘭内戰的詳細背景,大家不妨重溫肯·洛奇的名作《風吹麥浪》:影片中的親兄弟正是在民族獨立期間一起參加“革命”,又在革命勝利後因分屬不同陣營而導緻手足相殘、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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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麥浪》,2006

說到這兒,我們會發現這部電影最有意思的地方。讓我們回到文章開始所談的“好兄弟分手”一事:你既可以從人本主義的哲學視角來分析它,也可以從“戰争-生活”互為鏡像的政治層面來解讀它。

這部電影沒有戰場上的正面描寫,而發生在一海之隔的兄弟反目又像極了這場荒謬的戰争,這是馬丁·麥克唐納最妙想天開又匠心獨運的設計。

讓我們想想:世界本來好好的。突然某一天,一個人要與另個人斷然割席——縱然這出自Colm的“理性思考”、他有一萬個深思熟慮的“理由”,但在單純善良的Padraic看來:他斬釘截鐵給出的“理由”顯然是非理性的。那絕交到底是理性還是非理性?——看你站在哪一方了。

那麼戰争呢?戰争是什麼?戰争是兩幫人馬耗盡心機、鬥智鬥勇、非常理智地提出各種計劃、實施各種計策去殺人。這是發生在人類身上的集體屠殺,但交戰雙方的作戰室和指揮部都很理智,就連各自參戰的不同信仰也基于理性——那戰争到底是理性還是非理性?

——源于理性,終至隕癫。這就是人性,這就是戰争。

就像你理性提出“和平分手”,我理性地想要挽留,但這維持不了多久。最終你斬落五根手指,而我燒了你的住處,大家都瘋了。這,就是這個荒謬世界亘古不變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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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結尾,先前“一條道走到黑”的Colm試圖緩和與Padraic的恩怨:“現在可以結束了吧?”,而此時此刻的“老好人”Padraic卻顯出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模樣:“你呆在家裡一切才能結束,但你不是還活的好好的嗎?”

原來,暫時的握手言和隻是筋疲力盡的雙方面向未來的戰争劃下一道休止符,一切還未結束。就像愛爾蘭内戰爆發迄今整整100年了,可它造成的愛爾蘭社會人心的巨大撕裂,時至今日仍對這個國家的政局施加着難以磨滅的影響。

Colm和Padraic這對好基友再也回不到從前了,除非“一個人先死去”。

馬丁的電影世界有個特點:總是存在兩股旗鼓相當、相互抗衡的力量,但力量的雙方又不遵循簡單的非黑即白、善惡分明,人性永遠在灰色的地帶輾轉遊移,一路掙紮并終陷絕望。就像《在布魯日》中的冷酷殺手也能向言出必行的騎士精神殉道;《三塊廣告牌》中屍位素餐的刑警也有心思缜密、極富人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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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塊廣告牌》,2017

《女妖》中的這對朋友也是一樣:他們的沖突與對立、傷害和報複之所以令人扼腕,是因為他們僅僅依據個人的真實想法行事,完全不受外來力量的幹涉和影響,便已鑄成大錯。黑色幽默玩到這樣的高度,才是真正的悲劇。正像麥克唐納說的那樣:“我電影中的主角沒有一個是真正令人厭惡的。”

好吧,大家都很無辜。看看眼下社會意見的分裂,哪怕小至家庭範圍:不管針對疫情防控還是俄烏戰争,或僅僅因為“三觀不合”,像片中幾十年老友說崩就崩一樣的事兒,并不鮮見。

世界是戰場,而戰争不會結束,它隻會以改頭換面的姿态卷土重來。

這一切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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