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奉俊昊導演的《寄生蟲》讓韓國電影在世界影壇又一次備受矚目。但在我心目中,有一部電影始終是近十年韓影之首,它就是2018年李滄東導演的《燃燒》。

這部電影具備了《寄生蟲》和其他許多商業電影所稀缺的一個品質,那就是電影的“文學性”。而文學性,也恰恰是李滄東作品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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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改編自村上春樹原作《燒倉房》,既保留了小說的情節和文學氣質,又結合了韓國的現實,導演添加的段落也十分流暢自然,各個演員的表演都堪稱頂峰。總之,這部電影在各個方面都調和到了幾乎完美的狀态。

電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少年鐘秀和少女海美曾是幼時鄰居,他們在最底層打拼,過着寂寂無名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機會二人重逢并墜入愛河。海美将自己的貓托付給鐘秀後去非洲旅行,回國時帶回一名同伴名叫本,是個無所事事的富裕青年。在三人的交往中,一次本向鐘秀透露了自己有着燃燒塑料大棚的癖好,不久後海美竟神秘失蹤。鐘秀于是踏上了尋找海美與自我拯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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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

“小饑餓者(little hunger)是生理上覺得饑餓的人,大饑餓者(great hunger)是饑渴地尋找生存意義的人。”

這句本來用于形容人的不同狀态的台詞被導演挖掘出了階級對立的深刻意義。窮人是小饑餓者,滿足溫飽足矣,而富人卻對衣食的餍足感到無聊,轉而尋找辦法解決靈魂的空虛。

海美是饑餓的,但她沒錢沒地位沒人脈,盡管内心感到孤獨,也隻能受困于物質的窮困匮乏。海美在富人聚會上用力地跳着非洲部落的“饑餓之舞”,俨然成為供富人取樂的玩物,這時富人們卻紛紛露出戲谑輕蔑的神态,本更是打起了哈欠。

鐘秀是饑餓的,他渴望親情愛情金錢權力,卻被現實壓得沉默寡言,懦弱畏縮。鐘秀在本面前更是将自卑袒露無疑。本開着閃亮的豪車,而自己隻有破舊的貨車;本住着寬闊整潔的豪宅,而自己隻有鄉下的陋室;本可以輕而易舉地與海美親密互動,而自己隻能在海美背後無望地說着“我愛她”。

本也是饑餓的,縱使他有花不完的錢,卻總是感到精神的饑渴,因而把自己施虐的魔爪轉向窮人。本牽動着全片的懸疑氛圍,他經常發出令人心頭發毛的言論:

“隻要有趣,我什麼都做。”

“我之所以喜歡做菜,是因為能夠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吃的菜,而且更棒的是我還能自己吃掉,就像給人類的神供上祭品一樣,我為自己做祭品,然後吃掉。”

在海美人間蒸發之後,本身邊又跟着一個新的年輕女子,她看起來和海美一樣貧窮,透露着純粹的膚淺和無知。本用相同的手段玩弄着她,把她領到富人的聚會供他們取樂,玩夠了就當做祭品一殺了之。

電影中有一個極為驚悚的鏡頭:本用女人一般的手勢托着那個女孩的臉,精心地為她化妝,臉上洋溢着不可名狀的喜悅與滿足。這時觀衆便可以根據鐘秀在本家裡發現的物證大膽推測:他豪宅裡整齊擺放的化妝盒,就是入殓師清理遺容的工具箱;抽屜裡女孩們的廉價首飾,就是變态連環殺手的獎狀牆。本大概就是以燒塑料大棚為名,殘殺着一個又一個寂寂無名的年輕女孩,并且還極為變态地為被害者們一個個化上“死人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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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僅不怕自己敗露,而且仿佛有意将鐘秀拉入自己的生活空間,坦然地展示着自己的富裕和空虛,敦促他發現自己的秘密。他仿佛強大的神,能把所有獵物騙到手,也能操縱鐘秀的情緒和心理,肆無忌憚地挑弄着鐘秀的自尊心。他似乎對鐘秀有着莫名的親切和信任,希望向他傾訴自己的故事,也希望由他給自己一個最終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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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鍋爐,枯井,塑料大棚

這是影片中的四個重要意象。

影片一開頭,海美就闡釋了一段啞劇表演的理論:“不要想這裡有橘子,而隻需要忘掉這裡沒有橘子。真正重要的是你要渴望吃到橘子,這樣口腔才會分泌口水,才會覺得好吃。”

鍋爐是海美的貓的名字。之前鐘秀一直給它喂食,卻從未真正見過它。而在海美人間蒸發後,鐘秀卻在本家裡發現一隻小貓,呼喚它鍋爐時,它就跑到了鐘秀的懷裡。

海美在消失之前,突然對鐘秀說起自己小時候掉進家門前枯井,苦苦等待最終被鐘秀解救的故事。鐘秀自己沒有記憶,後來向多人求證枯井的存在,得到的回答卻不一緻。海美的家人否認枯井的存在,還說海美慣于編造謊言。而鐘秀的母親卻說井确實存在。

塑料大棚則是本的一個惡趣味的指代:“在韓國,塑料大棚真的很多,既沒有用,看着又心煩的亂七八糟的塑料大棚,它們就好像在等待我燒掉。”鐘秀四處尋找所謂的塑料大棚,卻并沒有發現有被燒掉的痕迹。“燃燒”在表面上是不存在的,但又讓人願意去相信它是确實存在的。觀衆和鐘秀一起,進入了本操控的懸疑當中,尋找到底什麼被燃燒了,燃燒到底是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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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鍋爐,枯井和塑料大棚都代表了不确定存在的半虛構事物。沒有人真正關心它們的存在性,隻要相信,它就存在。真相往往就放在我們眼前,隻是我們總是沒有能力立刻發現。另一方面,甚至事情的真相也不是重要的,關鍵是我們要相信,隻有相信,才能擁有拯救他人和自身的強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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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意義上,海美、鐘秀他們這樣的青年,幹着不穩定的工作,沒有錢沒有朋友,就算消失也會被家人當做逃債,更不會有警察尋找,是真正的底層和弱勢群體。

而本恰恰盯上了這些毫無還手之力的人,他說:“我不會去判斷,隻是接受它們等待我燒掉的事實”,于是殘忍地戕害着他們,輕松自然而天經地義。金錢是他犯罪的通行證,貧窮,是被害者卑微的墓志銘。

導演大膽揭露了韓國社會的黑暗現實,由于經濟的退步和停滞,貧富階級不再是簡單的對立和分裂,富人已經開始剝削和迫害窮人,貪婪地吸食他們的血肉,用來填補自己靈魂的空虛,并且自大地以為正義在自己一方,自己能夠随意操控他人的生死,仿佛金錢賦予了富人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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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事件的真相也是不确定的。一切都隻是觀衆的推斷,沒有确鑿的證據,導演給出了開放性解讀的空間,懸疑氛圍層層遞進,卻始終沒有公之于衆的結論。正是這種不确定性,使電影有了文學作品一般的魅力。

“一千個讀者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本到底是不是殺人兇手?還是一切都隻是他的玩笑?鐘秀到底有沒有殺死本?這些事件的真相并不是導演探讨的重點,重要的是觀衆對此能夠有豐富的自我解讀的空間。

鐘秀

鐘秀的扮演者劉亞仁在本片中貢獻了影帝級别的表演。鐘秀代表了電影的主角——那些貧窮的年輕人。

鐘秀的父親年輕時前途一片大好,但他固執地留在鄉下投資畜牧業,後來淪為一個憤世嫉俗的失敗者,由于憤怒控制障礙,鐘秀的母親離開了家,父親當着鐘秀的面燒光了她留下的衣裳。鐘秀成年後,父親又因為故意傷人拒絕認錯被起訴,最終身陷囹圄。可以說父親這個角色非常有李滄東的特色,具有那種普通人物命運跌宕的悲劇感,透露着人生境遇的荒誕。

家境的陰暗深深的烙印在鐘秀身上。在父親的淫威之下他走向了父親的反面,幾乎看不出有什麼個人情緒的外露:面對深愛的女孩海美,他顯得沉默寡言,不知道如何追求她,不知道如何宣告對她的占有,甚至不敢當面說出“我愛你”;面對本的挑釁,他的自尊心和嫉妒心也沒有熊熊燃燒,隻是在巨大的貧富對比面前表現得無所适從;當别人問起他的事業,他也不敢大膽說出自己對小說的堅持和熱愛。

從心理學上分析,由于童年的創傷,鐘秀的動機水平是非常低下的,也就是說他很難自發地成就某些事情。貧窮使他成為了一個畏畏縮縮的人,一個甚至對于自身欲望都感到膽怯的人。影片最後鐘秀殺死本複仇的情節,也都更像是一種他自己在小說中的意淫,而不是付諸實際的行動。但是從這個角度上說,小說或者說文學拯救了鐘秀,讓他完成了複仇,第一次在自己的晦暗的人生中看到了勝利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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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美居住的房間,“每天會有陽光照射進屋一次,那是陽光在南山觀景台玻璃上反射照進來的,但是時間很短”。

這仿佛暗示着窮人的生活是真正的黯淡無光,即使有些微的光亮,也隻是反射光,而且轉瞬即逝。陽光既象征着愛情,也象征着這些貧苦青年對于金錢和地位的向往。

但是這道微光卻是如此珍貴。

海美和鐘秀是彼此的光。他們在颠沛的生活中互相依偎,互相取暖。兩人看着房間裡反射的微光完成了第一次做愛,此後多次鐘秀也想象着這點陽光自慰。

本對鐘秀說:“她說你是她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說你會一直站在她那邊,聽她這麼一說,我突然産生了嫉妒,我這輩子從未嫉妒過誰。”鐘秀和海美兩人間強烈的羁絆也促使鐘秀在全世界都遺忘海美時依然堅持尋找真相。

全片最美的段落就是海美在夕陽中的舞蹈。随着Miles Davis的小号聲,她脫去衣物,自由起舞,她的靈魂仿佛飛鳥騰空,循着暮色中最後一點晚霞的光亮遠遠飛走。

即使是本也需要光。燃燒的火光就是他生命的意義。他說:“我看着燃燒的塑料大棚,感受到喜悅,感受到響徹骨髓的低音(b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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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富的意象和隐喻,無限的解讀空間,讓這部電影仿佛一部精良的文學作品,如河流一般靜靜流淌,耐人尋味。放在李滄東個人作品史和韓國電影史上,都可謂一次裡程碑式的超越。

或是窮困,或是富有,你也一定深深不安于人生的虛妄,那麼,你也要去尋找尋找靈魂的bass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