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第二季追完了前十五集,最開始的兩三集作為承上啟下的引子而言确實略顯平淡,但随着劇情徐徐鋪展,深覺第二季的故事還是第一季那個味兒:譏諷之處有熱血,戲谑之時有刀鋒,是與悲慨傲骨共飲的冬夜烈酒,是那寒霜冰雪難掩的餘焰劫灰,世情冷冽冰凍,但人心始終未涼。
有人吐槽第二季中有一些诙諧的段子過于刻意,但我在故事中所感知到的,更多的卻是世事之荒唐,權欲之殘酷,生命之無常,死亡之淬煉。《慶餘年》挂着個穿越爽片的幌子,其實是近年來的影視劇中少有的描摹出了皇權社會中普世衆民真實生存狀态的故事。
在慶國這片土地上,騰梓荊之死,死的不過是一個護衛,老金頭之死,死的不過是一個菜農,甚至整個史家鎮的被屠,也可以歸結于一場意外的失火。這些人的死亡輕忽渺小又微不足道,仿佛隻是枯朽的樹枝上落下一片敗葉,平靜的水面上漾過一陣微波。在這樣一個生殺予奪隻作尋常的世界裡,作為上位者的太子和李承澤也好,作為掌權者手中之棋的袁夢和範無救也罷,甚至是看慣了這一現狀的陳萍萍和王啟年等人,每個人都将生命的消失視為常态。
但範閑不是每個人,被現代文明教化濡染的靈魂寄居于皇權時代的軀殼之中,他始終茫然而又憤然地目睹着身邊的一切。他不能忍受,方才溫言相談過的活生生的人,頃刻之間便成了草席之中的一具屍體。他不能接受,幾句矯飾幾桶渾水,欣欣然便可抹去一個人在這世上存活的痕迹。來到異世也有二十餘年,這個世界亦有許多可愛之人,但這等人命如草芥的價值觀卻一直如森然重拳,一次又一次錘擊于範閑的胸膛之上。嘴上說着要學會獨善其身的他,其實永遠也學不會妥協,永遠也不能被馴服。由此,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在慶帝面前挑戰皇權,才會在檢蔬司裡布下三千兩的陷阱,才會在抱月樓之前立下要讓世人見王法的宏願。
抱月樓上皇子齊聚,好一出針鋒相對的大戲,慶國殿内一場家宴,亦是各懷心機的你來我往。皇室衆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分寸與格局,習慣了慶帝的掌控與敲打,不能習慣的隻有範閑。監察院前碑文曆曆,委屈巴巴擦着母親所立石碑的範閑,依然是那個熱血照軒轅,腳蹚水與火的少年。他走的是孤勇之路,行的是仁義之舉,但他也需學習如何在激流之中站穩腳步,在暗湧之中把握方向。人跟樹一樣,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沉疴如落葉,既揮之不去,掃之不絕,倒不如以熊熊烈火燃盡。
除了妙趣橫生而又風雷滾滾的朝堂戲與官場戲,王倦寫複雜而又真實的小人物也是一絕,形形色色的人與戲相交融,于世情萬象中逼近人心。檢蔬司的戴公公,面對小太監這種低賤喽啰時的作威作福,面對王啟年這種可供利用拉攏者時的讨好阿谀,面對二皇子和範閑這種掌權者時的卑微瑟縮,簡直被老戲骨演繹得入木三分。誰能料到呢,在老金頭心中威風甚重的戴公公,最後也不過是殿前侍衛手中一個形容狼狽的被縛者。
這樣的小人物,還有一心隻想讀聖賢書的刀客範無救,他淪為一顆棄子,身陷囹圄時的最後一個遺憾,竟然是再也無法參加春闱。他有一個冷血殺手的無心無情,但也有一個普通人的追尋與執守。誰又願生來便為棋子呢?權力狂潮的席卷之下,太多人的命運無法自主。若不做殺手,範無救是否也能有另一種人生?
恨不能拿着尺子量一量範家宅院的都察院禦史賴名成,看似迂直愚鈍,實則忠肝赤膽。他不畏權争酷厲,不懼強權相逼,願以命以血來求一個正本清源。他有以人為鑒犯顔直谏的良臣之勇,奈何慶帝并無“唯當掩泣雲台上”的寬大胸懷,有的隻是天威難測,聖心如淵。賴名成之所以會落得個被杖斃的結局,觸到了慶帝的逆鱗隻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是範閑成為孤臣之路上的一塊磨刀之石。慶國的朝堂之上容不下範閑的真性情,但心不死則道不生,心不苦則智不開,賴名成之死,是範閑證道途中的一個考驗,一道關卡,面對死亡的洗練,反而愈加堅定了他的守道之心。
無論生活在社會的哪個階層,無論身為怎樣的人物,終究一樣活在慶國的湟湟天威之下。李承澤是看得見的殘忍與狠厲,李承乾卻是摸不透的病态與陰鸷。身為太子,李承乾倒是深谙一國儲君的藏鋒守拙之道,隻可惜他的名字就仿佛一道谶語,大抵注定了此生無法如願。兒子也好,臣子也罷,人心也好,權柄也罷,慶帝要的是萬物掌控于手,萬事不逆其意,他的心裡或許也有萬民,但萬民,不過也隻是他用來統禦天下的手段而已。
而範閑,是踽踽獨行的孤客,是逆流而上的行者,他要乾坤朗朗,要日月昭昭,要吏治清正,要公理人心,要老者不死,要少者不哭,要人人遵法如仗劍,要衆生安然平等。這不僅僅是他的理想,也是千百年來有心有志者的理想。縱然範閑沒能改變騰梓荊、金家父女以及賴名成等人的命運,但他已經以己心己志慢慢改變了身邊的很多人,比如王啟年,比如鄧子越。路總要一步一步地走,此道至艱,所幸從未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