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部和《刺秦》是相反的感受路徑——開頭覺得風格裝逼太過,劍招也有點太玄,看得不順眼;但到結尾,抛出的懸念和命題被很好地解決了,情緒推到最飽滿處,幾點細節處理也頗絕妙,故而又喜歡起來。

這個故事隻有極少的幾個角色,卻有很多的箭、很多的人。多到不符合戰争真實的箭,和多到不符合朝堂真實的臣子。不過當那些由黑壓壓的個體組成的“無數”擁擠過來時,我确實感受到了“天下”。我喜歡最終所有臣子湧上前來,不是很齊地要求秦王按照秦的律法處決刺客。等鏡頭再一次給到秦王近景,能看到他眼中有淚——秦王擡手似要拭淚——下個鏡頭切到遠景,為拭淚而擡起的手堅決地下劈,形成一個處決的手勢。随即,萬箭齊發。

不同于《刺秦》的“你笑什麼”,這裡明确給出了書法悟道的第三重境界:“手上無劍,心中也無劍”,即為“不殺”。殘劍告訴了秦王,秦王又告訴了無名,于是無名選擇不殺,也請秦王将來記得這“不殺”的大胸懷,随即慨然赴死。劇情終了,最後的字幕用萬裡長城抗擊匈奴護衛百姓給了這“不殺”呼應,雖然與曆史上暴政的秦相去甚遠,對電影的内涵卻是很好的解答。

先前對這部電影片段的記憶,在觀看的過程中慢慢複蘇。印象最深的還是水中亭邊殘劍與無名比劍的一場,還有最終萬箭射穿大殿門闆留下的人形。當時老爸在客廳看這電影,我也在沙發上斷斷續續看。那時我應該已經很熟悉荊轲刺秦的故事了,記憶裡隐約有嬴政感慨說“竟然全天下是一個刺客最懂我”。一直以為他說的是面前的無名,原來是神交的殘劍。

所以,這電影的結構也很有意思。叙述者視角的電影都會帶點懸疑性質,叙述者本身一般不會是真正的主角,多為旁觀者,能和主線有點強關聯已屬不易。但在這裡無名當然是絕對的主角,秦王也是,殘劍也是。它不同于通常靜态的講述者電影,它可是名留千古的荊轲刺秦事件。秦王與荊轲,當這兩個人出現在同一個空間下,無數的暗流湧動,張力、潛台詞、目的、行動、沖突……就已經在發生。這對話本身就是事件的主體,叙述者同時也成為行動的集大成者。他們不用動,靜靜坐着,觀衆已然屏息凝神、浮想聯翩。能想到這樣去結構這個被講爛了的故事,我覺得相當厲害。

第一層是無名的謊言,第二層是秦王的想象,第三層才到事件的真實。隻想說秦王真是純愛呢,能編出這樣情深意笃的愛情故事hhh相當嚴謹的結構,又用相當誇張的色彩所區隔。第一層是情色的紅,第二層是婉約的藍,第三層是簡潔的白,而當初殘劍飛雪刺秦時則是大片的綠。對這三層故事我沒有太多話想說,我并不喜歡這些故事,對“不殺”的答案也沒有心靈觸動。我對這部電影喜愛,在于編劇技術層面。當然如果再要求更多,也實屬苛刻。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在第三層,章子怡飾演的如月終于開口說話。她在一二層中都是絕對的客體,承載着主人的欲望,扮演着必要時的工具。但在第三層她活了過來,舉起雙刀自殺。在這裡提及了戰國人對性命的輕視,這是我一直喜歡的主題。不同于後世的“舍生取義”,先秦時的人更獸性、更野蠻、更蒙昧。能活就活,需要死的時候就死,死不需要很多理由的。這種粗粝的态度總能令我動心。

《英雄》傳達的思想是比較簡單的——以戰止戰,天下太平。統一不殺,安撫萬民。一個英雄為了天下放棄個人的亡國血仇,這是獨屬于國家民族意識形成前夜最後的浪漫。在秦朝之後還有誰能說為了天下一統,我将自己的國家拱手讓人?還有誰能像縱橫家把列國當作公司,不帶個人情感而隻為自己揚名去謀事于人?一個趙人,竟然在暴秦面前做了“趙奸”。它雖然是簡單的,可在二十多年前已經是絕無僅有的新鮮。而且它屬于它的時代,就像我也隻屬于我的時代。

在譚盾老師的交響樂中,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明白了《我們的荊轲》為什麼會被認為過于的先鋒。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時代圍城裡,有時上揚,有時下落。下落者嫌上揚者假大空、虛僞;上揚者嫌下落者消極、猥瑣、自私。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會格外喜歡亂世,尤其是先秦的亂世。因為在這裡崇高與不崇高都是被允許的。一些人為了國家置生死于度外,大義凜然;而很多人原本就輕視生命,隻為全蒙昧的忠義殺身成仁(最典型的是聶政,他甚至都不能算是認識嚴遂,僅僅因為大人物目光的傾斜,就作出如此慘痛的犧牲,所為也不過是無聊的政治鬥争;其實我認為荊轲也如此,似乎沒有記載表述他真的是為了國家大義才去刺秦的);另一些人不在乎國家也不在乎道義,他們自由地跳槽換工作,把天下當作棋局。這些人同時存在着,且互相并不抨擊、更不黨同伐異。這很混亂,也很自由。這很有意思。

當崇高與不崇高并行時,我更能接受那時的“民族主義”和集體主義——因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從小就被教育要為此感動,所以我還是會為此感動,隻是我不想被強迫舍棄“我”——但是當我沒得選時,我就變得偏激。這讓我覺得莫言所假定的“荊轲是個小人,不是英雄,隻為了自己揚名”理所當然,這就是值此虛無時代唯一的正義,是我們對抗無意義生命的方式。人比集體重要,人要為了自己。真正的崇高是不可得的(或難得的),于是真正的自私也好過虛假的崇高。當青史留名的誘惑擺在眼前,沒有人會不為之心動。這個假設是文人性的,也是現代性的,不過是并不主流的,因為它完全破壞了崇高。所以,被人指摘也理所當然。

《英雄》所講述的理念像一塊完滿的璧,單純而正義。我早知我的思維已走進一條消極的窄路,但我同樣屬于我的時代。白銀的時代,似乎真的在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