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禁片”導演,同時也是舉世公認的電影大師賈法·帕納西的《普通事故》是我心中今年最好的電影。其實,該片的香港譯名更加點題:《純屬伊朗意外》。
影片在今年5月的戛納電影節上斬獲了金棕榈大獎,前兩天又剛剛收獲了明年金球獎的提名,入圍了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劇本、最佳外語片四個重要獎項。估計明年的奧斯卡頒獎禮上,《普通事故》将成為PTA《一戰再戰》最有力的競争者,最佳影片的殊榮将會在這兩部影片中産生。
...開場的車禍影射了埃克巴爾曾作為酷吏犯下的惡:黑夜象征伊朗過去無法無天的黑暗社會,被撞的“狗”則指那些被刑訊逼供、死在監獄的平民抑或雖然逃出生天,但罹患巨大心靈創傷,一輩子都被毀了的幸存者——如片中的“複仇者聯盟”。看懂了帕納西在開篇的布局後,你再去聽車禍發生後埃克巴爾妻女之間的對話,會更加清楚一些:
妻子:“因為路上沒有路燈,可憐的動物們總是被車撞到,這隻是場意外而已。該發生的總會發生,所以它被撞也都是神的旨意。”
女兒:“是爸爸撞死了那條狗,這算什麼神的旨意。”
妻子:“這不是爸爸的錯,他也不是故意的,對吧?”
...再看片尾的長鏡頭:這一長時間對準演員面部的中景鏡頭看似簡單,實則大有深意。據帕納西自己講,他之所以不在此刻插入其他演員的畫面是因為:先前所有角色總在談論一個“缺席者”(埃克巴爾被鎖在車内的箱子裡),為了做到公正,就需要那個“缺席者”在最後出現而讓其它角色隐身——這不僅保持了“天平”的視角,也是種對位的拍法:既給予受害者充分言說的權力,也不剝奪被害者說話的權力。
飾演埃克巴爾的演員經受住了攝影機長達13分鐘的凝視:“否認-狡辯-認罪-崩潰”的心理變化四階段被他演繹得相當精準,生動诠釋了漢娜·阿倫特筆下的“平庸之惡”究竟是怎麼回事。
...往深裡點講:在古伊朗社會(波斯),狗是正義的化身。在瑣羅亞斯德教二元論中,狗被視為“至善”的動物代表,它能抵禦邪惡與謊言。在審判之橋的入口,狗守護着靈魂,協助神明進行審判。
設計:五感上的巧思
以暴易暴在片中有個明顯的視覺設計:蒙眼。
當初埃克巴爾在折磨犯人時,會将所有人的眼睛蒙住。如今巴希德綁架了埃克巴爾後,出于保護自己的需要,同樣将他的眼睛蒙了起來。
——不論人以國家之名行惡還是以暴制暴地動用私刑,本質都是種“眼盲”。
...如此設計不僅與人物的特點和經曆對的上,更重要的含義是:埃克巴爾作為一個具體的人的身份被虛化了,它成了一個象征權力的縮影,通過聽、聞、摸,衆人完成了對他的“去人化”。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和漫長的路程對衆人心氣的耗散,善良的他們還是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徹底不把埃克巴爾當人看,那又和他當初的所作所為有何區别呢?
...3、随着巴希德找到的“不确定”的證人越來越多,“到底是不是這個人”的懸念增強了,同時又抛出另一個懸念:到底還有幾個受害者?他們都經曆了什麼?
4、伴随哈米德言之鑿鑿的肯定和失控的情緒,我們基本可以确定:埃克巴爾就是他們要找的人。這時的懸念又變成了:衆人到底會怎麼處置眼前這個罪人。
...6、當最終的懸念也塵埃落定後,帕納西又用一個極有力的“豹尾”給了所有人心頭一震:選擇放下的巴希德在不久後的一個尋常日子中,突然又聽到了在午夜夢回時苦苦折磨自己的可怕的義肢的響動:那意味着大難不死的埃克巴爾前來尋仇還隻是他心中的臆想?
——我傾向于這是種内心主觀的聲音,一種靈魂遭遇重創後永遠無法愈合的聲音。因為:曾經的惡棍如今也隻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也需要像個普通人那樣“平靜”地生活下去。
...書店老闆薩拉爾是一位年邁的長者,曆盡滄桑的他早将一切看淡,他不想卷入此事也不同意巴希德的魯莽做法,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為巴希德提供了“認人”的線索。
攝影師希瓦是一衆受害者中最理性、最堅強的一個,她沒讓過去的夢魇毀了自己,而是積極投身事業,力求生活“向前看”。所以起初面對“懲罰任務”時她是拒絕的,但最後恰是“被迫加入”的她憑韌性和智慧說到了埃克巴爾的心裡,迫使後者悔罪。
...五位受害者共同組成了一副人間凄苦相。
背景:無處不在的社會腐敗
從巴希德一個人作為跟蹤者到湊齊“複仇者聯盟”,《普通事故》同時呈現了過去與現在兩條線:衆人的凄慘經曆補全了伊朗那段被抹殺、被遺忘的黑暗曆史,而現在的生活也不盡人意,司空見慣的腐敗充斥在這個社會的每個角落:
向新婚小兩口吹奏的群衆、街頭執勤的保镖、加油站的工作人員乃至醫院的護士全都在随時随地索要錢财,明目張膽地吃拿卡要,可所有人對此見怪不怪。
一個腐敗橫行的國度,隻要将幾個細節連綴一起便一目了然,無需大費周章地鋪陳B故事線。
...
...正是受到在獄中經曆的啟發,帕納西才萌生了拍攝《普通事故》的想法,隻不過,他不得不再次在極困難的條件下秘密拍攝,并始終清楚此舉會給自己帶來的一切後果——
什麼樣的人才配稱為“藝術家”?看看賈法·帕納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