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比较多的一个争议点是说,为什么是芭比?芭比是一个多么厌女的、消费主义的、女性幻梦的形象啊。

她是由男性创造出来完美女人,一个加深了女性的自我客体化的形象。

而且玛格罗比在宣传期的时候依然疯狂打扮自己,换了40多套衣服,还是把自己打扮像个娃娃一样,这不是走三步退两步吗?

假如你要做一个女性主义电影,为什么你要从一个最刻板印象的东西入手?

这是因为,你要打破刻板印象,肯定是从刻板印象入手。

越是深刻地参与了性价值兑换的女性,比如说女明星、女主播、女模特,她们实际上受到的剥削也就越严重。

当然她们也得到了一些东西,这种剥削以同谋的形式出现,就像现代社会的奴隶制常常以自由意志的形式出现,如果你上过班的话就理解。当你拿你的某项技能去兑换某样东西的时候,其实权力是掌握在帮助你实现这种兑换的人手里的。

芭比可以说是站在性剥削顶峰的女性image。

今天如果在电影里被盯着看的不是一个像玛格罗比一样的美女,而是一个普通女孩,谁会关心一个普通女孩在生活中受到的不痛不痒的不舒服,假如她不是被杀害或者被强奸了的话。只有当她为自己说话的时候,或者有人为她说话的时候。假如她不敢为自己说,总得有个离她足够近的声音告诉她,嘿,你可以说。

许多观众觉得看后半段的站桩式说教有点累,也是同理。

因为光听理论就是会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故事和一定的娱乐性。

芭比是一个男权社会定义的完美女人,这种完美带有的文化背景能让观众快速的去理解电影的假定性,同时也能骗到、带领更多的人进入电影院。

许多新的事物常常不得不借助旧事物的面貌去表达自身,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关于它们自己的的足够丰富的、广为流传的语言。

这件事情在国内非常有名的(温和派)女权学者上野千鹤子身上也有所彰显。她的学术起步之路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可能就会被称为擦边,几乎就是擦边。

她早期的有一些书中国大陆没有翻译,有一本名字叫做《裙子底下的剧场——人为什么要穿内裤》,太擦了。但是当人们打开书本去看,就会看到作者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但是有时候一个理论的公众化普及化必须要经过一番与旧制度的同谋,假如没有真实的流血牺牲的话。

为了更广的普及,你只能暂时以同谋的方式去换取将来的解放。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原因的话,我可能不太会去二刷这部片子。因为尽管它已经做得如此轻松愉快,它对于我本人来说还是其实还是显得有些沉重。

我确实觉得这个故事结尾有些绵软,甚至有人说这片子最大的缺点就是还不够激进,因为电影的结尾又回到了开头引出来的 Existential problem上面。

一个讲述女性困境的片子,最后提到这种“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管是芭比还是父权制,都是因为人活着的时候有危机太无聊而创造出来的。

这个就好像当一个穷人跟你说我很痛苦的时候,你跟他说,可是富人也很痛苦。痛苦不分深浅,你们不要再打了生而为人我们都很痛。

这确实是大实话,我也理解导演做这个结尾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但是这样结尾其实就消解了片子一开始花了五六十分钟的时间去建制的问题。

因为我看到的就是我的人生,因为在非常多切身的矛盾和痛苦面前:做自己是一句显得过于轻飘飘的话。

同时呢,这也让我意识到,女性主义故事的结局很难具体地、完美地书写。

有人说,这种结构是对传统的好莱坞式结尾的一个反击,也许如此。

我们都知道男性的好莱坞式结局是什么:成功了,得偿所愿了,美女陪着他。更早以前的小妞电影里面会写这个女的有个男人爱,这就是她最成功的结果。

但是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些不对、不够。

对于现代的女性而言,像爽文一样的好莱坞式的结局是什么?

我们习以为常的那种好莱坞式结局,它就是一个父权中心制的叙事方式。女性主义的故事是没有爽文结局的。

当然,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乎自我成长!芭比也是关乎自我成长,《教父》也是关于自我成长。

这个问题就在于父权制社会里面它有有一个明确的等级制度,它有一个父权制的梯子,是我杀了我爸取代他的位置。这对于女性来说,是以前没有人跟她们说过你可以掌握权力,而且她们对事物的第一直觉并非掠夺。

所以我会觉得这个片子说了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有人说出了,这很好,但是它又不像传统的电影那样给我一个非常惊心动魄的沉浸式体验。

当你对着1万个人说,我关心你们每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不可能是真的在关心他们每一个人。

但这种绵软其实也是他离开了父权中心话语体系里面的一个必然的结果。

你想要脱离系统做自己的时候,你同时也失去了系统能给予你的那些安全感和意义感。但是这意味着你有一天会找到你自己的。

当你想要脱离你母父的控制的时候,你也离开了他们能给你的荫庇。就好比一个富二代跟他母父说,我要自由,你不要再管我了,然后爸爸说好我把你信用卡停了。

最离谱的是有很多男观众be like: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男人,但是这个片子它就是这儿不好那不好,它是个女权主义的幻梦。

拜托,男性幻梦在好莱坞已经拍了那么多了,你们不去说那些片子没有真正的指出和解决男人的困境,反而跑出来去要求近20年来出现的一部在历史的长河里和当代性里已经最尖锐的女性主义影片,要求她要完美。

这种评价体系不是像极了社会对女孩儿的人生所做的事吗?

完美让人瘫痪,完美让人寸步难行。就这样女的一个错也不犯,也失去了她本可以拥有的那些冒险。

除了做自己之外,《芭比》的结局提供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视角,就是关于男性造人和女性造人的区别。

我们在以前的好莱坞电影里面经常能看到一种叫做皮格马利翁叙事,也叫缪斯叙事了,就是讲一个艺术家想谈恋爱,然后他雕刻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然后这个女孩活了跟他谈恋爱,在《窈窕淑女》和《最佳出价》,还有包括现在的很多电影里面,我们都能看到这种故事原型。

当男人造一个人出来之后,要么是成为我的小弟、马仔,要么是和我谈恋爱,永远都处在父权制的这种高低结构,君臣父子上下压榨的环境中。也就是说,被男性造出来的人,假如想要独立,他只能把他的爸给杀了,只能通过弑父去完成这种自我成长。

但是女性是真的有造人的能力的。女性有子宫,女性是真的可以去生育的,所以这个片子的结尾当我们看到老奶奶牵着芭比的手的时候,给我带来的是另一种感受。

就是假如有人做过妈妈,或者你有机会去做妈妈,或者你从小就是被当做一个将来要做妈妈的人去抚养长大的,那么你其实知道如何孕育一个新生命,同时又如何默默地看他们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放手。包括这个片子里面写的这种母女关系也是如此。

今年41岁的导演格雷塔格韦格从拍文艺片出发,到现在她已经能掌控一个投资超大的好莱坞商业片。

导演在2012年的作品《弗兰西斯哈》里面就和她现在男友在合作了,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结婚,她本人就是一个觉醒之后决定我要去创造的活生生的芭比。

她在一个采访里说每个女性都是芭比,好像又惹怒了很多人。不喜欢就不是呗。

不要害怕芭比这个词,或者任何现有语境下的辱女词汇。我们是可以重新定义它的。

比如媛,为什么不是我们定义。

又比如10年前还有很多人说泰勒斯威夫特是公交车,现在这个词已经消失了。

我希望这个片子能够赚大钱,这样中国电影市场就知道这样的片子是可以赚钱的,所以我们以后也可以做一些女生想看的电影。

假如你尚且是一个不够激进的人,正在被激进派鞭打,在驴、美役、沾男这些地方怀疑自己,那你就还是没有理解女性主义带给你的最有力的工具。

因为自己厌女而讨厌自己,不就陷入厌女循环了吗?

女性主义是一把尖锐的刀,剖开以往的一切,但是苦于没有系统教育,造成了很多理论的打架和现实情况的不自洽。

它其实是不立论的,它唯一立的论就是女性要有主体性,要看不要被看,要去创造,不要做被创造的事物,你要把你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除了要不要谈恋爱、要不要美,这些讨论的声量也许很大、目前也许看起来很迫切,但都是细枝末节,思考这些问题会帮助你更加了解自己、了解系统,帮你砍掉一些藤蔓。

但假如陷在里面,它反而会干扰你对“自己是什么”真正的探寻。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女性主义不是教女人怎么和男人相处,而是怎么和自己相处。爱男和厌男是一体两面的,一个人要是自诩女权但是满口都是男人如何如何,那也很差劲。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关键在于更好地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然后去行动。

这个片子的结尾其实会让我想到在中国语境里大家都很熟悉的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

鲁迅在这个文章里面,somehow在结尾跟这个片子有一点共性,他都把这种困境上升到了所有人,不分性别的所有人的高度。

传统观念可能会认为她就两个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但我觉得我们现在不知道娜拉走掉后怎样,是因为她才刚走,她还没走多久没走多远,社会支持系统还不完备。但是假以时日她一定会走到一个她自己创造的新的天地。

只要她穿着自己舒适的丑鞋子,继续保持往前走,保持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总有一天她会走到一个所有前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既然这是女性自己要去探索的地方,男人们就更没去过,所以这故事一定是女人自己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