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鎮》影片低調而又悲壯地叙述了這個中國最東部的漁村正在經曆的波瀾壯闊的巨變過程。

石塘鎮,曾經以傳統的漁業為生,正在面臨嚴峻的漁業衰敗危機,這個原本僻靜的小鎮正試圖向旅遊業轉型,來改善當地居民的生活。郭靜、柯丁丁的這部影片既刻畫了小鎮生活的親密肖像又展示了中國在推動的全面現代化進程的廣闊視野。兩位作者生動地捕捉到人們的焦慮和悲傷,他們正經受着嚴重的環境危機,而快速推進的現代化進程也常常讓他們感覺不公和迷茫。《石塘鎮》是一幅引人入勝的畫卷,描繪了一個世界,那裡的絕望和挫敗被深夜買醉和昏暗酒吧裡無休止的歌聲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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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記于2023年6月16日謝菲爾德紀錄片電影節映後與兩位導演的一次愉快談話。

01

随着第三十屆謝菲爾德紀錄片電影節的落幕,《石塘鎮》作為唯一一部入圍國際競賽單元的中國紀錄片,最終獲得了該單元的特别關注獎項。作為國際競賽單元中時長最長、制作方式最為獨立的影片,《石塘鎮》以克制客觀又真實溫暖的觀察式電影的拍攝手法,用八年時間描繪了主角陳其勝及他為之奉獻一生的石塘鎮的滄桑變遷。

正如組委會寫到的:“這是一部史詩般的動人傳記,如長篇小說那樣,為觀衆徐徐展開一個男人和他的小鎮在相似命運面前的共鳴回響。在鹹腥海風的吹拂之下,影片探尋了他們如何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遊走,在霓虹閃爍之間尋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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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塘鎮,位于中國東部的一個沿海小鎮,常年以漁業作為主要産業。“最初是想要探究關于台風的議題,因為有許多台風都在這裡登陸,所以我們想要拍攝一部關于環境議題的影片。” 然而這個想法在到達石塘鎮後發生了改變。到達的第一天,兩位導演就遇見了主人公陳其勝,他當時是鎮旅遊辦主任,負責接待我們。他極具感染力且熱情好客的性格吸引了兩位導演。“第一天,其勝就宴請我們,帶我們去了當地的夜總會。”在觥籌交錯間,一個遠比環境議題更為緊迫、激烈的矛盾逐漸浮現。

十八大以來,為了響應黨和政府建設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号召,全國各地都陸續開啟了現代化産業轉型的浪潮,石塘鎮也不例外。這個以漁業為主的小鎮,決定向旅遊業轉型,建立旅遊小鎮。“我們在2010年去石塘鎮的時候,要穿過一個隧道,出隧道後,空氣裡彌漫着濃烈的魚腥味,鎮子裡充斥着各種假冒僞劣的商品。當鎮上開會提出要發展旅遊業時,我們都對這個想法有所懷疑。但抱着記錄的初衷,我們決定跟拍與發展旅遊直接相關的陳其勝,也想看看這個小鎮最後能不能完成現代旅遊業的轉型。”兩位導演說道。

陳其勝複雜又極具魅力的性格是影片成功的關鍵。一個單身的中年男人,一方面,在自己不痛不癢的職業生涯後期遇上了小鎮的現代化轉型,在時代的東風下,躊躇滿志地想要在退休前功成身退。另一方面,這個離過兩次婚的男人總是梳着背頭,迷茫地穿梭在小鎮的各個風月場所,對身旁人開着擦邊玩笑,在音樂與酒精的作用下,沉浸在自己的歌聲與舞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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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石塘鎮》共由分成三個章節構成,分别是“女人”、“土地”、與“告别”。在談到為何将181分鐘的電影化為三個章節時,郭靜導演謙虛地說:“因為不想讓觀衆覺得電影太長,所以将它拆分開來。” 但作為觀者而言,這三個章節卻準确地将獨立個體的命運與小城面臨的急劇變化緊密地交織在一起。通過聚焦這座平凡無奇的小鎮裡每天上演的日常,郭靜與柯丁丁導演用攝影機描繪了一個他們所理解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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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史詩的第一章是“女人”,卻并沒有什麼對女性角色的描寫。女人的形象,更多出現在男人的話語裡。對于獨自經營着一家造船廠的黃才斌而言,女人是催促他賺錢養家給兒子結婚的妻子,是兒子口中想要的‘寶馬’婚車,也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小鎮家庭——無論在生活中多麼矛盾、龃龉,在面對神靈時,都整整齊齊地虔誠下跪,為家族祈福。對于陳其勝來說,女人則是他個人生活裡最大的執念。年過半百的他迫切地想要女人的陪伴——在影片的絕大部分飯局中,他不是在對兄弟訴說着對女人的渴望就是在試探性地與身邊的女性調情。他調侃自己是失敗的,“沒有成家又怎麼立業。” 他說。

當然,這樣的浪子也有自己心中放不下的白月光,他口中的前前妻。他把自己比作破船,把前前妻比作拿着舊船票的人,時常會對着攝影機感歎:“什麼時候這張舊船票會重新登上自己這艘破船。” 這種迫切想要前前妻登船的感受,在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女人——他的母親病重時達到了頂點。為了給母親一個交代,陳其勝最終還是撥通了前前妻的電話,在收到了兒子想要撮合兩人複合的短信後,他樂觀地說:“看來這次自己這艘破船總算是要有人登船了。” 到最後,前前妻還是沒有回來。

第二章“土地”是影片對中國式現代化最深沉的回響。石塘鎮完成現代化的挑戰主要在兩方面,一是傳統漁業與現代旅遊業之間的矛盾,二是土地開發利用中的再分配問題。兩個挑戰都深深地與一個問題相關——土地。石塘鎮的景觀變化在全片中至關重要,小鎮的全景鏡頭貫穿全片,從2010年到2018年,相同的機位直觀地記錄了這片土地從一座小漁村轉向旅遊小鎮的全過程。這樣的轉化自然不會輕松,當小鎮最大的支柱産業 ——漁業,受到漁獲減少與旅遊業的雙重沖擊時,漁民們如何巧妙應對,是影片的一大看點。

跟随陳其勝的步伐,攝影機毫不掩飾地記錄了現代化過程中圍繞“土地”所發生的種種:拉投資、房地産開發、拆遷、修路、釘子戶、違建等。通過觀察式的拍攝手法,兩位導演将村民、開發商、政府三方之間的周旋真實地暴露在了鏡頭面前,中國式的智慧與博弈讓“土地”這一章節成為了全片最為激烈也最為精彩的一章。“我們不想給這個過程下一個結論。” 柯丁丁導演說,“我們能做的就是用攝影機克制地記錄下發生的一切,然後将它們交給後人評說。”

影片的第三章是詩意又讓人怅然若失的終章。在2017年,石塘鎮逐步完成了自己的現代化。然而章節的标題“送别” 與一個接一個現代化石塘鎮的長鏡頭卻透露出與之前剪輯節奏所不同的平靜,暗示着一片和諧下的暗流湧動。突然,鏡頭移動到陳其勝在醫院做CT的畫面,“這都不用看了,肺癌” 醫生笃定地說。病床上的陳其勝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手裡拿着一串念珠,說着樂觀的話,卻露出一副悲傷的表情。這是面對命運玩笑的不甘。在自己的努力下,石塘鎮的旅遊開發剛剛有所成就,正到功成身退時卻身患絕症。但他隻能和解。

在影片的尾聲,他坐着觀光車行駛在自己監工下完成的八公裡海景公路上,不斷感歎着這座生他養他50多年的小鎮風光是多麼美好,讓人留戀。當他站在觀景台俯瞰着這座逐步完成現代化建設的小鎮時,回望過去八年,甚至自己的一生,個中辛酸,又有誰會知道。一年後,陳其勝逝世。“我們特意将這一章命名為送别,既是對陳其勝的緻敬與送别,亦是送别石塘鎮的一個時代。”兩位導演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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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導演在展映現場

03

在本屆謝菲爾德電影節中,《石塘鎮》以原始、真實、獨立地姿态在一衆紀錄片中脫穎而出。整部影片的拍攝、制作幾乎全部由二人包辦,柯丁丁導演為現場攝影,郭靜導演為現場錄音及後期剪輯。獨立紀錄片的創作模式,賦予了二人高度自由的創作空間與時間。“我們不計算拍攝日,想去,或者有事件發生我們就去拍攝。”柯丁丁說,“有時侯我們就是去和其勝他們喝酒,第二天再拍,或者幹脆就不拍。”郭靜補充道。

八年的拍攝下來,單是場記單就有厚厚的一本書,而郭靜導演獨特的剪輯方式也讓影片得以對八年的拍攝進行完整的回溯。談起影片的剪輯,柯丁丁導演誇贊道:“和傳統的剪輯方式不同,郭靜每一次剪輯,都是面對所有的素材,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把影片的脈絡理得清楚,也不會對細節有所遺漏。” 正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素材中,讓《石塘鎮》有了極強的作者性——在苦澀、漫長而戲劇化的史詩之中,影片總是保留着一分對生活的溫柔。

《石塘鎮》是兩位導演首次将創作的目光脫離上海,轉而去記錄一個普通的中國小鎮。“我們想要通過這部電影表達我們所理解的、更普适的中國——傳統的家庭、婚姻觀念、圍繞土地的争執與讨論、權力在基層的流動與轉化等等。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對我們的影響很大,這本書幫助我們理解了很多生活在上海所接觸不到的中國生活。在拍攝過程中,我們發現如今的中國人和1938年書裡所寫的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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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石塘鎮是中國普通小鎮的縮影,但作為一個浙東小鎮,它依然有極強的地方性。影片對各種儀式:婚禮、葬禮、過年童子坐花轎等等的記錄為觀衆展示了一個鄉土中國的真實風貌,也為影片注入了一絲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這種色彩在陳其勝盛大而稍顯荒誕的葬禮中被徹底放大。道士、和尚、外加軍樂團的送葬組合讓觀者在悲傷中又感到魔幻,反複滾動播放着陳其勝遺照的彩屏卡車在小鎮裡巡回,則似乎是向小鎮宣告着陳其勝與一個時代的逝去。

最終,現代旅遊業還是到來了。2022年,石塘鎮全年共接待遊客190萬人,但漁業仍然是該鎮最大的經濟來源。這場現代化的轉型還在繼續,現代與傳統的矛盾也不會結束。最終轉型的結果究竟如何,我們不得而知。隻是一慣生活在海邊的陳其勝在他的遺言裡這樣寫道:“送我上山,雖然我長在海邊,但是我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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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zenglin

編輯 | 裴嫣柔